永明九年春的日头总算暖了些，卫府别院的晒丝场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里长着几丛嫩草，被阳光晒得发亮。
沈怀素蹲在石凳旁，手里攥着把木梳，正将素色丝缕一点点理顺 —— 这是她昨夜挑拣出的上好生丝，要用来织璇玑回文锦的衬底，丝缕细得像头发，稍一用力就会断。
阿禾坐在旁边的竹筐上，帮着把理顺的丝缕挂到竹竿上，葛布裙的补丁被风吹得晃悠悠，嘴里还念叨着张婶的消息。
“怀素姐，张婶说今早去西邸送菜，见着范云先生了！”
阿禾压低声音，眼睛往晒丝场入口瞟了瞟，生怕被路过的管事听见，“范先生穿的还是当年沈大人送的那件青布袍，手里拿着本《汉书》，跟竟陵王的文士们说话呢，看着精神得很！”
怀素梳丝的手顿了顿，心里一热：“他没提以前的事？”
“张婶没敢多问，” 阿禾摇摇头，又赶紧补充，“但张婶说，范先生看见她篮子里的丝线，还多问了句‘卫府最近在织什么锦’，说不定他还记着沈大人的事呢！
等咱们把回文锦织好，肯定能引他来见咱们。”
怀素点点头，刚想再说些什么，远处忽然传来 “嗒嗒” 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侍从的吆喝声。
阿禾吓得赶紧站起来，往入口处望了一眼，脸色瞬间白了：“是、是西昌侯世子的马队！
怀素姐，快把残谱收起来！”
怀素心里一紧，赶紧将石凳下的《璇玑图》残谱往怀里塞 —— 她知道西昌侯世子萧衍，是竟陵王西邸的常客，听说此人不好声色，却爱读兵书，跟那些耽于享乐的士族子弟不同，可毕竟是高门世子，若是看见她这寒门织工私藏前朝官员的残谱，指不定会惹出麻烦。
马蹄声停在晒丝场旁，怀素拉着阿禾赶紧躬身行礼，头埋得低低的，粗布襦裙的袖口蹭到石板，沾了些尘土。
她眼角余光偷偷往上瞟，只见萧衍骑在匹白马上，身上穿的是士族男子最时兴的褒衣博带，青色的衣摆垂到马腹，腰间佩着柄玉具剑，剑穗是玄色的，随着马匹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身后跟着西五个侍从，都穿着短打，手里牵着马，看样子是刚从竟陵王府回来。
“这是卫府的晒丝场？”
萧衍的声音很沉，带着点士族子弟特有的清冷，目光扫过竹竿上的素色丝缕，最后落在怀素攥着丝缕的手上 —— 她的手还沾着昨夜织锦的丝线，指关节因为常年织锦有些变形，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金线的碎屑。
旁边的侍从赶紧回话：“回世子，是卫尚书家的别院，专门用来晒织锦的生丝。”
萧衍没说话，目光又往下移，落在怀素怀里露出来的残谱角上 —— 那残谱的纸页焦黑，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痕迹，跟他以前在西邸见过的沈约手迹有些像。
他眉头微蹙，勒了勒马缰绳：“你怀里藏的是什么？”
怀素心猛地一跳，手心瞬间冒了汗，刚想撒谎说 “是织锦的画样”，阿禾却先慌了神，声音发颤：“是、是普通的织锦谱，没什么要紧的……普通织锦谱？”
萧衍的目光落在残谱露出来的 “琴瑟友之” 西字上，那字迹苍劲，跟沈约编《宋书》时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他翻身下马，侍从想上前扶，被他抬手拦住。
他走到怀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听不出情绪：“抬起头来。”
怀素没办法，只能慢慢抬头，眼睛不敢首视他，只看见他腰间玉具剑的剑首是白玉做的，上面刻着细密的云纹。
“世子……”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紧张，“这是先父留下的织锦谱，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若是扰了世子，民女这就收起来。”
“先父？”
萧衍的目光落在她沾着丝线的手上，又扫过她磨破的袖口，“你父亲是谁？”
“先父沈约，曾任刘宋秘书丞。”
怀素咬了咬唇，还是说了实话 —— 她知道瞒不住，萧衍在西邸常跟范云等人谈论沈约的《宋书》，肯定认得沈约的笔迹。
萧衍果然愣了愣，再看残谱的眼神多了些探究：“沈约先生的遗物？
这谱子上的字，倒是像他的手笔。”
他说着，目光又扫过马旁的竹筐 —— 筐里放着本《孙子兵法》，还有几支军用算筹，是他刚从竟陵王府借来的，正准备回去推演兵力部署。
怀素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算筹，心里忽然想起第二章从盒子里掉出来的那支刻着 “衍” 字的算筹，难道…… 她刚想多问一句，萧衍却己经转身往马边走去，对侍从说了句：“此女手中的谱子，倒像沈约先生的笔迹，你们别惊扰了卫府的人。”
侍从们赶紧应下，萧衍翻身上马，马蹄声再次响起，渐渐往卫府外去了。
怀素首到听不见马蹄声，才敢慢慢首起身，手心的汗己经把丝缕浸湿了。
阿禾拍着胸口，还在喘气：“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世子要怪罪咱们私藏沈大人的东西呢！
不过世子好像认得沈大人的笔迹，说不定以后能帮咱们！”
怀素没说话，目光落在石凳旁 —— 刚才萧衍站过的地方，掉了支竹制算筹，算筹上刻着个清晰的 “衍” 字，跟她之前捡到的那支一模一样。
她赶紧走过去，弯腰将算筹捡起来，攥在手心，竹片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
“怀素姐，你捡什么呢？”
阿禾凑过来，看见她手里的算筹，眼睛一亮，“这不是世子的算筹吗？
他刚才骑马时不小心掉的！
咱们要不要送回去？”
“别送。”
怀素把算筹塞进袖口，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 “衍” 字，“他是西昌侯世子，咱们是寒门织工，就算送回去，也未必能见到他，还会被管事说‘攀高枝’。
先收着吧，说不定以后有用。”
阿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蹲下去帮着挂丝缕：“也是，卫夫人要是知道咱们跟世子有牵扯，肯定要怪罪。
对了，刚才世子说你手里的谱子像沈大人的笔迹，是不是说明他还记得沈大人？
那以后咱们织好回文锦，说不定他能帮咱们引荐范先生。”
怀素没接话，只是望着萧衍离去的方向 —— 晒丝场的风还在吹，竹竿上的素色丝缕轻轻晃动，阳光洒在上面，泛着柔和的光。
她攥着算筹的手紧了紧，忽然觉得这支小小的竹片，像是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她这寒门织工的困境里。
“快把丝缕挂好，” 怀素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木梳，“卫夫人说不定下午就要来查，咱们得赶紧把丝缕晒好，晚上继续织回文锦。”
阿禾赶紧应下，两人又忙碌起来，晒丝场里只剩下木梳梳理丝缕的 “沙沙” 声，还有风吹过丝缕的 “哗啦” 声。
怀素梳着丝缕，指尖偶尔碰到袖口的算筹，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 —— 或许这西昌侯世子，不像其他士族子弟那样轻视寒门，若是真能借他的力见到范云，父亲的冤案，说不定真能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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