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棠再去养老院时，怀里揣了本刚买的《徽州祠堂图鉴》。
推开程松鹤房间的门，正看见老人对着窗台上的一盆腊梅发愣——那梅是前几天下雪时移进来的，枝桠上还沾着点未化的雪粒，倒像极了他口中绩溪老家的模样。
“程爷爷，您看我带了什么？”
她把图鉴递过去，书页正好翻在“绩溪程氏宗祠”那页，黑白照片里的祠堂飞檐翘角，门楣上“世笃忠贞”的匾额隐约可见。
程松鹤的手指在照片上慢慢划过，忽然叹了口气：“这祠堂，我十岁那年还跟着我爹去祭祖呢。
冬至那天，雪下得能没过脚踝，族里的男丁都要去，连刚满六岁的娃娃都得由大人牵着。”
林晓棠赶紧坐下来，笔记本摊开：“那祭祖有什么规矩呀？”
“规矩多着呢。”
程松鹤的目光飘向窗外，像是穿透了墙壁，看见几十年前的雪夜，“祠堂是三进的，头一进叫‘仪门’，门口摆着两尊石狮子，左边的踩球，右边的踩小狮子，男的要从左边进，女的只能走右边的偏门——那时候太奶奶还在，她每次去都要跟我念叨，‘祠堂是宗族的根，规矩不能乱’。”
他顿了顿，又说：“进了仪门是‘享堂’，两边的柱子上刻着族规，什么‘孝悌传家’‘耕读继世’，族老们就坐在享堂的八仙桌旁，穿着藏青色的长衫，手里拿着拐杖。
祭祖前，先要‘净手’，用铜盆里的温水洗三遍，不能用肥皂，说会污了祖先的灵位。
我那时候淘气，洗到第二遍就想跑，被我爹拽住了，他说‘对祖先不敬，以后做什么都不成’。”
林晓棠指着图鉴上的供桌问：“那供品是怎么摆的呀？”
“供品要摆‘三牲西果’，三牲是猪头、公鸡、鲤鱼，都得是整的，猪头要对着祠堂正中央的祖先牌位，鸡头得朝东，鲤鱼要留着鳞片，用红绳系着尾巴。
西果是徽州的特产，枇杷干、雪梨脯、香榧子，还有我太奶奶做的‘冬至米粿’，用糯米粉包着腌菜肉馅，蒸得油亮亮的，要摆在供桌的最前面。”
程松鹤说起米粿，嘴角弯了弯，“太奶奶每年冬至前三天就开始做，揉米粉的时候要放红糖，说这样祖先吃着甜，会保佑族里人日子甜。
有次我偷拿了一个刚蒸好的米粿，烫得首甩手，太奶奶也不骂我，只说‘给祖先留着，等祭祖完了再给你吃’。”
“那祭祖的时候要读祭文吗？”
“要，族里最有学问的老先生来读。”
程松鹤的声音沉了些，“我太爷爷当年就是族里的先生，他读祭文的时候，整个祠堂都静悄悄的，只有他的声音在梁上绕。
祭文里写着程家的来历，从北宋迁到绩溪，出了多少举人、多少商人，还有谁在外头做了好事，都要念给祖先听。
念完了，族老们要给祖先敬酒，酒杯是锡做的，倒酒的时候不能洒，洒了就说明心不诚。”
他忽然想起件事，眼里有了光：“有一年冬至，我爹去杭州收墨钱，为了赶回来祭祖，冒着雪走了两天两夜。
路上遇到了劫道的，他把钱藏在棉袄里，只把空包袱给了土匪，硬是在祭祖前一刻赶到了祠堂。
他进享堂的时候，头发和眉毛都结了冰，却先跪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个头，说‘儿子没误了时辰’——族老们见了，都夸他‘有程家的骨气’。”
林晓棠听得入了神，低头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简单的祠堂布局图，标上“仪门享堂”，又在旁边写了“冬至米粿：糯米粉+腌菜肉”。
她抬头时，见程松鹤正摸着图鉴上的匾额，手指轻轻敲了敲“世笃忠贞”西个字。
“这匾额是明朝的时候立的，”他说，“那时候程家出了个当官的，在外地治水，累死在了工地上，皇帝就赐了这西个字。
后来祠堂翻修，族里人特意把匾额刷了三遍金粉，说要让子孙后代都记得，程家的人要忠要孝。”
窗外的腊梅又落了片花瓣，落在程松鹤的手背上。
林晓棠忽然觉得，那本黑白图鉴上的祠堂，好像活了过来——有雪夜赶路的族人，有揉米粿的太奶奶，有读祭文的老先生，还有石狮子旁排队净手的孩子，一砖一瓦里，都是徽州宗族的温度。
“程爷爷，”她合上图鉴，“下次您再给我讲讲，祠堂里的木雕是怎么刻的？
还有您偷拿米粿那次，最后太奶奶有没有给您吃呀？”
程松鹤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暖意：“下次给你讲木雕，那可是徽州的绝活——至于米粿，她不仅给我吃了，还多蒸了两个，说我是‘馋嘴的小祖宗’。”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腊梅的香，也像是带着祠堂里的烟火气，轻轻绕在两人身边。
林晓棠低头看着笔记本上的字，忽然觉得，这些藏在老人记忆里的故事，比图鉴上的照片更鲜活，更动人——这才是真正的徽州，不是冰冷的建筑，是有人情、有规矩、有温度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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