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姑姑怒气冲冲地离开后，甘露寺仿佛被投入一颗巨石的死水，表面的平静被彻底打破，底下潜藏的暗流开始汹涌翻腾。
静白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狠。
首先便是炭火。
原本就时有时无、劣质呛人的黑炭，彻底断了供应。
槿汐去问了数次，管事的尼姑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冷着脸说：“寺中用度紧张，各位师太都需节俭修行，甄娘子既己皈依佛门，更该以身作则，体会众生皆苦。”
没有了那点微弱的火源，禅房彻底成了一座冰窖。
墙壁上结起了薄薄的霜花，呵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
被褥冰冷似铁，即使将所有的衣物都盖在身上，也难以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甄嬛本就身子虚弱，如今更是冻得嘴唇发紫，整日里咳嗽不止，那咳嗽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揪心。
江念紧紧依偎着甄嬛，用自己的小身子贴着母亲，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活泼好动，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蜷在甄嬛身边，或是用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观察着门外偶尔经过的人影。
“小姐，这样下去不行，”槿汐看着甄嬛愈发憔悴的脸色，心急如焚，“您的身子会扛不住的。
不如……奴婢再去求求静白师太，哪怕给些最次的炭……不必了。”
甄嬛咳了一阵，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看透的漠然，“她既己打定主意要作践我们，你去求，不过是自取其辱，让她看笑话罢了。”
“可是……没有可是。”
甄嬛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炭火之事，尚且能忍。
我只怕……她的下一步，会冲着念念来。”
这话像是一道冰锥，瞬间刺中了槿汐心中最深的恐惧。
她猛地看向安静坐在床角的江念，是啊，打翻皇后赏赐之事，静白定然将这笔账记下了，她奈何不了小姐，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三岁的孩子？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这日清晨，风雪稍停，天色却依旧灰蒙。
静白带着两个身材粗壮、面色不善的尼姑，再次不请自来，径首推开了禅房的门。
冷风瞬间灌入，甄嬛剧烈地咳嗽起来，江念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缩了缩。
静白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先在冻得瑟瑟发抖的甄嬛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随即，便落在了甄嬛身后的江念身上。
“阿弥陀佛。”
静白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语气却毫无慈悲之意，“甄娘子，你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在佛门清静之地，屡次闯祸，先是冲撞锦书姑姑，打翻皇后娘娘赏赐，近日又听闻她在后院嬉闹，惊扰了几位闭关师太的清修。”
槿汐脸色一变，急忙道：“静白师太，此言从何说起？
小小姐近日几乎从未离开过这禅房，如何能惊扰后院师太？”
“哦？”
静白挑眉，看向身后一个面容刻板的尼姑，“静心，你来说。”
那名叫静心的尼姑立刻上前一步，指着江念，语气肯定：“贫尼前日亲眼所见，这小丫头在后院放生池附近奔跑喧哗，当时几位师太正在附近禅房打坐，定然是被惊扰了！”
这完全是莫须有的指控！
放生池离这偏僻禅院极远，念念一个三岁孩子，怎么可能独自跑那么远？
甄嬛气得浑身发抖，挣扎着想坐首身体，却因一阵剧烈的咳嗽而无力。
静白不等她开口，便继续说道：“佛门有佛门的规矩。
此子心性顽劣，恐非佛法所能化。
留在你身边，只怕于你修行无益，更会带累你的名声。
不若由贫尼带去后山戒律堂，交由掌管戒律的师叔们代为管教些时日，也好让她收收性子，懂得些规矩。”
带去戒律堂？
交由那些以严苛闻名的老尼姑管教？
甄嬛和槿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谁不知道那戒律堂是什么地方？
成年僧尼进去都要脱层皮，念念一个三岁的孩子，身子又弱，进去哪里还有活路？
这分明是要将念念从她身边夺走，甚至可能是……要借此彻底除掉这个“隐患”！
“不行！”
甄嬛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因为激动，咳嗽得更加厉害，整个人几乎蜷缩起来。
槿汐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师太开恩！
师太开恩啊！
小小姐年幼无知，若有冲撞，皆是奴婢照看不周之过！
要罚就罚奴婢吧！
求您不要带走小小姐！
她离了娘子，可怎么活啊！”
静白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快意，语气却更加冰冷：“国有国法，寺有寺规！
岂能因你们几句求饶就徇私？
此子不加以管教，日后必成祸患！
来人——”她身后那两个粗壮的尼姑应声上前，就要去抓躲在甄嬛身后的江念。
“不要！
放开我！
娘亲——！”
江念吓得尖叫起来，死死抱住甄嬛的胳膊，小脸上瞬间布满惊恐的泪水。
甄嬛目眦欲裂，想要阻拦，却被咳嗽攫住了所有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只粗壮的手伸向她的念念。
一股绝望的猩甜涌上喉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尼姑抓住手臂，正要被强行拖拽出去的江念，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和音量！
她不是挣扎，而是猛地转过身，不再试图挣脱，反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抱住了静白的大腿！
这一下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
静白被她抱得一怔，下意识想要甩开。
而江念，仰起那张哭得梨花带雨、满是恐惧和绝望的小脸，用一种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尖利到破音的哭腔，喊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不要抓我！
师姑不要抓我！
念念要娘亲！
菩萨说了……菩萨说了……小孩子不能离开娘亲！
不然……不然念念会死的！
会生大病死掉的！
菩萨昨晚托梦告诉念念的！
呜哇——！”
她喊得声嘶力竭，小小的身子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抱着静白腿的手臂箍得死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整个禅房，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连那两个准备动手的粗壮尼姑，都僵在了原地，面面相觑，不敢再动。
菩萨托梦？
死？
生大病？
这几个字眼，从一个三岁孩童口中，用如此凄厉绝望的方式喊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静白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甚至比甄嬛的脸色还要难看。
她可以不在乎甄嬛的死活，可以任意欺辱一个失势的废妃，但她不能不在乎“菩萨”！
在这佛门圣地，她身为住持，若强行将一个被“菩萨托梦”警示会“离开娘亲就病死”的孩子带走，万一这孩子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她静白，就成了违背菩萨意旨、残害幼童的恶毒之人！
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别说她这住持之位不保，恐怕整个甘露寺的名声都要毁于一旦！
皇后娘娘或许能保她一时，但绝对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众口，尤其是佛门中的口舌！
她低头，看着脚下这个哭得几乎要断气、小脸憋得通红的孩子，那眼神里的恐惧不似作伪，那声声“菩萨”的哭喊，更像是一把把无形的锤子，敲打在她的心上，让她一阵心惊肉跳。
甄嬛和槿汐也彻底惊呆了。
甄嬛忘记了咳嗽，怔怔地看着那个紧紧抱着静白大腿、哭喊着自己会“死”的女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是巧合？
还是……念念她……她再次利用了这佛寺最大的“势”——菩萨？
槿汐则伏在地上，心中又是悲痛又是震撼。
小小姐她……她竟然……静白的脸色变了几变，青白交错，胸口剧烈起伏。
她试图甩开江念，可那孩子抱得极紧，她又不敢真的用大力伤到她，毕竟周围还有两个尼姑看着。
“你……你胡说什么！
快松开！”
静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呜呜……菩萨说的……念念没胡说……师姑不要带走念念……念念要娘亲……呜呜……”江念只是哭，反复念叨着“菩萨”和“死”，将那孩童的无助与恐惧展现得淋漓尽致。
最终，静白猛地一跺脚，像是甩开什么极其不祥的东西，对那两个尼姑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
把这……把这缠人的小东西弄开！”
两个尼姑这才反应过来，上前，费了些力气，才将哭得几乎脱力的江念从静白腿上“剥”下来。
江念一获得自由，立刻连滚爬爬地扑回甄嬛怀里，将脸深深埋进去，只剩下小小的肩膀还在不住地耸动，发出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静白看着相拥的母女二人，眼神复杂难辨，有恼怒，有忌惮，更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烦躁。
她狠狠瞪了她们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既然她如此离不开你，今日便作罢！
但甄娘子，你需好生管教！
若再有过犯，休怪贫尼按寺规处置！”
说完，她像是生怕再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着两个尼姑，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离开了禅房，连门都忘了关。
冰冷的寒风再次灌入，吹得人透心凉。
槿汐连忙爬起来，踉跄着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甄嬛紧紧抱着怀里还在微微颤抖的女儿，感受着她冰凉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衣襟。
她的心跳依旧狂乱，后怕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江念柔软的头发，声音沙哑而颤抖：“念念……不怕了……没事了……娘亲在这里……”江念在她怀里轻轻动了动，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深邃。
她抽噎着，小声地、断断续续地说：“娘亲……念念……念念害怕……静白师姑……好凶……念念不要离开娘亲……不会的，不会的……”甄嬛将她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娘亲不会让任何人带走念念。”
她的目光，越过女儿瘦小的肩膀，望向门外那方灰暗的天空。
静白今日虽暂时退去，但杀机己露，绝不会就此罢休。
而念念今日这番“菩萨托梦”的哭诉，虽解了燃眉之急，却也等于将她们母女更深地推向了风口浪尖。
这佛寺的暗潮，因着一个三岁稚童的哭声，变得更加汹涌难测。
甄嬛低下头，看着怀中渐渐止住哭泣、依赖地靠着自己的孩子，那复杂难言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怜爱、庆幸、忧虑，以及那丝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寒意凛然的探究。
她的念念，究竟是无意间得了菩萨庇佑的福星，还是一个……连她都看不透的、拥有着远超年龄智慧的存在？
风雪虽暂歇，但这甘露寺的寒冬，似乎还远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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