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秋，带着一种黏腻的繁华。
梧桐叶还未尽黄，挂在枝头，衬着租界洋楼彩色的玻璃窗，织就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苏锦瑟很快适应了女子学堂的生活。
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新知识，与志同道合的同学讨论时局，参加进步话剧的排演。
她剪得更短的头发显得脖颈修长，蓝衣黑裙的身影穿梭在校园，像一株迎着风雨迅速抽枝展叶的植物，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那艘渡轮，那个灰色长衫的沉默男子，似乎真的成了她人生画卷上偶然滴落、旋即风干的一滴淡墨，虽有痕迹，却己模糊。
首到那个周末。
父亲苏慕辰在家中设宴。
近几个月，苏家的华丰纱厂因敢于采用新式机器、暗中接纳一些有“问题”的进步学生做工，风头正劲，也引来了不少觊觎和打压。
苏慕辰广结善缘，此次宴会，明面上是为留学归国的长子引荐人脉，实则也想物色几位有背景、有能力的年轻人，以壮声势。
宴会厅里水晶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苏锦瑟本不喜这种应酬，却被母亲硬拉着下来见客。
她百无聊赖地端着一杯果汁，躲在廊柱的阴影里，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谈笑风生的面孔。
然后，她的视线定格了。
在父亲身旁，那个正与一位洋行买办从容交谈的年轻男子，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在璀璨灯光下显得清晰而冷峻。
是他。
渡轮上的沈肆。
可他不再是那个带着落拓书生气的沉默青年。
此刻的他，言谈举止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练与沉稳，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锐利而冷静，仿佛能轻易洞察人心。
他手中端着的酒杯微微晃动，里面琥珀色的液体折射出细碎的光，像他此刻给人的感觉——迷人，却带着疏离的锋芒。
苏锦瑟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仿佛怕被他发现。
“锦瑟，过来。”
苏慕辰眼尖地看到了女儿，笑着招手，“来见见沈肆沈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啊！
对时局、对实业，见解都极为独到！”
沈肆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的波澜，仿佛早己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
他微微颔首，语气客气而疏远：“苏小姐，幸会。”
“沈……先生。”
苏锦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指尖却微微发凉。
他看她的眼神，如此陌生，与渡轮上那个默默为她挡风的人判若两人。
“哦？
你们认识？”
苏慕辰有些惊讶。
“有过一面之缘。”
沈肆抢在苏锦瑟开口前，淡然解释，语气轻描淡写，“在来沪的船上，恰巧同船。”
“原来如此，那真是缘分！”
苏慕辰不疑有他，朗声笑道，“沈先生如今在市政府经济顾问处任职，可是位实权人物，往后还要多亲近才是。”
经济顾问处？
苏锦瑟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他明明说过，是做“小生意”的。
宴会继续进行。
沈肆成了当之无愧的焦点之一。
他不仅能与洋人流畅地用英语交谈，对国内工业现状的分析也鞭辟入里，引经据典，逻辑严密，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兄长都对他流露出赞赏之色。
苏锦瑟远远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个人身上笼罩着一层迷雾。
他像一本装帧精美却难以翻阅的书，每一页都可能藏着截然不同的内容。
宴会散后，苏慕辰对沈肆赞不绝口：“此子非池中之物，眼光、魄力、手腕，皆属上乘。
若能得他相助，我华丰或许能再进一步。”
此后，沈肆果然成了苏府的常客。
有时是与苏慕辰书房密谈，有时是陪同出席一些商业应酬。
他总能精准地把握分寸，既展露才华，又不显得咄咄逼人，迅速赢得了苏家上下的好感。
他对苏锦瑟，也保持着一种礼貌而谨慎的距离。
偶尔在花园或回廊相遇，他会停下脚步，客气地寒暄两句。
“苏小姐近日学业可还顺利？”
“那本诗集，可还喜欢？”
他记得她随口提过的一句喜欢某位诗人的作品，下次来访时，便会带来一本装帧精美的译本，用牛皮纸仔细包好，交由女佣转交，从不亲自递到她手中。
这种体贴，与他公务场合的冷硬形象格格不入，像坚冰下悄然涌动的暖流，若有若无地撩拨着苏锦瑟的心弦。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留意他的到来，会在听到他声音时下意识整理衣襟，会反复琢磨他说的每一句话。
然而，他偶尔流露出的深沉，又让她感到不安。
有一次，她激动地谈起学堂里同学们准备游行，呼吁政府抵抗外辱，他听着，眼神却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半晌，才低声道：“口号易喊，血难流。
有些路，看着是光明的坦途，尽头或许是悬崖。”
“那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
苏锦瑟不服。
“做，但要更聪明地做。”
他收回目光，看向她，眼神复杂，“活下去，比慷慨赴死，有时需要更大的勇气。”
她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只觉得那里面藏着太多她无法理解的沉重。
一个月色极好的夜晚，苏锦瑟在花园里散步，恰好遇到站在紫藤花架下独自抽烟的沈肆。
银白的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烟雾缭绕，让他看起来格外孤寂。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
“沈先生不信那些光明美好的东西吗？”
她问，带着一丝试探，一丝不服。
沈肆掐灭了烟，转过头看她。
月光下，她的脸庞皎洁如玉，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光，像从未被污染过的星辰。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信。”
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几分，“但我更信，长夜未尽之前，烛火若燃烧得太旺，反而会更快熄灭。”
他看着她困惑的眼神，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微微刺痛。
他想起渡轮上她塞给他的那枚雨花石，此刻正贴身放在他西装内袋里，像一块小小的烙铁，时刻提醒着他最初的利用与此刻的动摇。
“锦瑟，”他极少这样唤她的名字，让苏锦瑟心头一跳，“有些光明，看得见，是恩赐；靠不了岸，是命运。”
他几乎是仓促地说完，便颔首示意，转身离开了花架，将那片清冷的月光和她满腹的疑问，一同留在了身后。
苏锦瑟望着他消失在宅邸灯光里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叫沈肆的男人，心里藏着一片她无法触及的、浩瀚而悲伤的海。
而她，正不由自主地，被那片海吸引，一步步走向那看似平静，却可能暗流汹涌的深处。
她不知道，她所感受到的那点似是而非的温暖，不过是真正的猎人，在布下陷阱时，刻意撒下的一把诱人香料。
烛光摇曳，吸引着飞蛾，也照见了猎人沉默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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