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笼罩了阁楼，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昏黄光晕透进来，在堆积的旧物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林晚星没有开灯，她仿佛被困在了那个来自1928年的夏天，心悬在沈若云那场孤注一掷的冒险上。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封日期为“民国十九年，秋”的信。
信纸似乎比之前的更显粗糙脆弱，像是经历了颠沛流离。
“未来的你：时隔一年，我终于能再次提笔。
笔墨干涩，竟不知从何说起。
去年夏日那一别，恍如隔世。”
开篇第一句，就让晚星的心猛地一沉。
那一别？
他们果然见面了！
“那日，我依计行事，骗过了丫鬟婆子，独自一人找到了城西那处废弃的仓库。
那里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霉烂的气味。
我心中害怕极了，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我在破败的门口徘徊了许久，几乎要转身逃走，可一想到他可能正病重无助，便鼓起了残存的勇气。”
字迹在这里有些颤抖，仿佛执笔之人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依旧心有余悸。
“我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阳光刺破昏暗，照亮了仓库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
他靠坐在一堆废弃的麻袋上，穿着一身脏污不堪的灰色长衫，头发凌乱，脸颊凹陷，嘴唇干裂起皮，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酸楚得厉害。
这哪里还是那个在父亲寿宴上清隽挺拔、在茶肆里忧国忧民的顾言深？
我唤了他的名字。
他睁开眼，看到我时，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剧烈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虚弱而踉跄了一下。
我赶紧上前扶住他，触手之处，一片滚烫。
他在发高烧。
我将带来的钱、药品和一些干净的食物塞给他。
他起初不肯收，眼神固执而疏离，说‘沈小姐，你不该来这里，这会连累你’。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看着他强撑的样子，又急又气，脱口而出：‘你我己有婚约，谈何连累？
’他愣住了，看着我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感动，有挣扎，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收下了东西，催促我立刻离开。
就在我准备转身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
是巡警！
他们好像在搜查这一带！
言深脸色骤变，猛地将我拉到他身后，用那些废弃的麻袋和木箱尽可能地将我遮挡住。
仓库大门被粗暴地踢开，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乱晃。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他握住我手腕的力度，那么重，带着一种决绝的保护姿态。
我紧紧靠在他背后，吓得浑身发抖，连呼吸都停滞了。
幸运的是，那些巡警只是粗粗扫视了一圈，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鬼地方’，便离开了。
脚步声远去，仓库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劫后余生，巨大的恐惧和放松让我几乎虚脱。
言深松开了我的手，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里深深地望着我。
他说：‘沈小姐，你的情意，顾言深铭记五内。
但正因如此，我更不能拖累你。
今日之后，忘了我，好好生活。
’他的话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我刚刚因他保护而升起的一点暖意。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那种被推开的感觉，尖锐而疼痛。
我没有哭，也没有争辩，只是看着他，说：‘保重。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后来我才知道，我离开后不久，在他的朋友帮助下，他连夜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更南方，据说去了一个叫井冈山的地方……而我和他的婚约，在我那次冒险外出险些暴露后，父亲无论如何也要退掉，顾家自身难保，也只能默许。
我们的缘分，似乎就在那个仓皇的夏日，仓促地画上了句点。”
信写到这里，停顿了很长一段，空白处有被用力按压的痕迹。
晚星能感受到沈若云写下这些时的那份沉重与怅惘。
一场始于家族利益的婚约，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演变成了一场短暂、仓促却又刻骨铭心的相遇与别离。
“之后的一年，我如同提线木偶，按照父亲的安排，试图与其他人家议亲。
但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见识过顾言深那样的人，我的心仿佛再也无法回归平静的深闺。
我拒绝了所有提亲，与父亲的关系也降至冰点。
家中人都说我中了邪，只有我知道，我只是……无法忘记仓库里那双在危难中依旧坚定、在病痛中依旧清亮的眼睛，无法忘记他拉住我手腕时那份不容置疑的保护。
首到上月，我竟意外地收到了他辗转托人带来的一封信！
只有寥寥数语，报了声平安，说他一切都好，让我勿念。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小包南方的红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未来的你，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愧疚的补偿，还是……他也同我一样，未曾忘怀？
我的心，又乱了。”
信的结尾，不再是一年前的绝望与恐惧，而是染上了一层迷茫的、微甜的希冀。
那一小包红豆，像一粒火种，重新点燃了沈若云几乎沉寂的心。
晚星轻轻放下信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情随着沈若云的叙述起起伏伏，仿佛也亲身经历了那一场仓促的相遇和长达一年的沉寂与等待。
沈若云和顾言深的故事，显然还没有结束。
那个动荡的年代，注定了他们的感情之路不会平坦。
而那个叫“建国”的人，还有八十年代的“卿”，他们又会在何时登场？
与沈若云和顾言深又有怎样的关联？
外婆的檀木匣，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刚刚向她展露出第一根主要的枝干。
树冠深处，还隐藏着更多的秘密。
夜色渐深，阁楼里凉意渐生。
晚星将沈若云的信仔细收好，放回檀木匣。
她没有立刻去拿外婆那封写给自己的信，也没有急于寻找“建国”和“卿”的线索。
今晚，她需要好好消化这个关于沈若云和顾言深的故事。
那个勇敢的民国女子和那个身陷囹圄却依旧心怀家国的青年，他们的形象，己经在她心中鲜活起来。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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