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得快，像有人从屋檐上倒了一盆水。
第一件事不在井，不在官桥，在簪。
箱中的簪与怀中的簪在夜里对看了一眼，便把顾长风的心推向一个他一首不愿走近的门。
母亲留下的簪子暗藏何语。
这问把雨与火同时召来。
黎明未到，云底先低。
老驿丞把院门合得更紧，他怕风把门缝的灰吹走。
姜如意将信交给县尉，让他按法走，她自己留在井旁。
镖局两影退至墙下，像两根靠在砖上的枪。
他们不走，他们等。
等的是那只在风里滑行的影牙。
顾长风回到房里。
他把怀中的簪取出。
这簪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物。
银白很薄，尾端刻着两格速度。
他把簪放在木桌上，坐下。
他长久不愿碰触其内，他怕里面藏着的不是柔，是刀。
他现在必须碰。
他把窗纸撩开一角，雨从那小角落里呼吸进来。
他用雨的冷把心里的烫压平。
他拿起簪，轻轻用指背摩挲。
簪腹极微起伏，有一条像小蛇的脊。
这条脊不是装饰，是结构。
他想起书院里林澹然曾教过他一种“以火显字”的旧技。
旧技不在火本身，在火所逼出的油。
他从桌角取出一盏小油灯。
灯芯湿。
他用袖口擦干。
他点。
他不让灯亮太多。
他让火做一个冷的朋友。
他把簪在火上轻轻过了一线。
银白上升起一层淡淡的雾。
雾散之后，簪腹露出几枚浅不可见的点。
点成字，字成语。
他在心里轻轻读了一遍。
他没有发声。
他读的是：“洛水渊图，反页。”
反页是什么。
他想到书院。
他想到那张将水势与城势画成一道不可解的棋谱的图。
他想到图的背面可能有另一层。
他把簪放下，他的指尖在桌面轻敲。
他在敲的时候，窗外有脚步。
脚步轻，没有水声。
负影轻功。
姜如意进来。
她不避。
他不起。
他们相对，像两枚放在秤上的重物。
“你认到了。”
她说。
不是问。
顾长风把簪递给她。
他不怕她碰。
他怕她不碰。
他要让她的秩序手感受这层银白上的冷。
姜如意看一眼，她的眼里没有惊，她从不在物上惊。
她把簪在灯上过了一线，她也看见了那句。
她不说。
她把簪还给顾长风。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极小的铁片。
铁片上有齿，齿比昨夜箱上的器齿更细。
她把铁片插在簪腹的蛇脊里，轻轻推。
簪腹发出一声极轻的弹响。
脊裂成两半。
裂不是毁，是开。
簪腹有匣。
匣里躺着一枚薄得像蝉翼的纸。
纸并非纸，是某种加工过的鱼皮。
鱼皮上有字。
字不写，不刻，是以盐水渍出的线。
线在灯下隐隐浮起。
顾长风的喉间像被某种看不见的丝刷过。
他读。
他读的是：“反页在廊桥，水先行，火后到。”
他眼底的光在这一瞬被墨染了一下。
他知道“廊桥”的位置。
他曾与父亲走镖经过廊桥。
桥下有回水。
回水里有两块石，石之间有一道暗槽。
若将火盆挪过去，槽里的水会在半刻后把火盆下的薄灰冲开，露出一枚锁眼。
锁眼用来开什么。
他在心里不继续。
他将这句暂存。
他不让自己的思绪在雨里跑开。
“反页。”
姜如意低声，“有人把渊图翻了过来，却只让懂的人看见背面。
懂的人不多。
你算一个。”
她的声里没有赞美，她只是把事实放在桌上。
事实没有色，却有重。
顾长风托着那枚鱼皮，心里生出一种不是自豪的热。
他怕热。
他用雨压。
他把窗又开了一寸。
雨线像琴弦，从屋檐上垂下来，在院里弹出一串短促的音。
音很密，很俏，像逍遥楼的琴。
老驿丞在门外听见琴雨，他的心里却只有火。
他的灶在屋角，火一首没舍得熄。
他怕冷。
他怕冷把他的骨头冻断。
他在灶火上放了一口小铁锅，锅里煮着两碗粥。
他突然想给每一个还在院里的人的手里放一碗。
他端着碗，走到门。
他看到姜如意与顾长风。
他不敢进。
他把碗放在门槛。
他说了一句：“粥热。”
这句很笨，却有一种暖的机巧。
顾长风抬眼。
他看见老人眼里的那层一首不肯落下去的泪。
他把粥端起。
他不喝。
他把粥放在桌。
他把簪收进怀。
他站。
他说：“走桥。”
姜如意没有反对。
她轻轻点头。
“走桥。”
她重复。
镖局两影听见“桥”，同时从墙下站首。
他们拿起绳。
他们不问。
他们跟。
他们在跟的过程中把自己从器转成了人。
他们从昨夜的“证”里走出，进入今日的“行”。
他们要在桥上的水与火之间做一次不是镖局该做却必须做的事。
廊桥位于驿站东南五里。
雨让路变得黏。
顾长风走在前。
他不借马。
他用脚。
他的脚掌在泥里做出了一个稳的节拍。
节拍不快不慢。
他不急。
他让心对齐脚。
姜如意在后半步。
她不会走在男人前，她也不会走在男人后太远。
她把秩序的距离精确到半步。
这半步使她在任何局里都能一伸手就触到刀，也能一撤手就不被刀割。
桥上无人。
雨把桥面洗得干净。
干净在雨里是一种讥讽。
顾长风走到桥心。
他蹲。
他用指背轻敲桥板。
敲三下，停，再敲两下。
他在找桥下那两块石的呼吸。
他敲到第二组时，桥板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咯”。
“火后到。”
他低声。
他把目光投向桥尾。
桥尾有一个废弃的香坛。
香坛里有半盆未燃尽的香灰。
他用手将灰抛一抛。
灰里的盐亮了一瞬。
他把这亮记在心里。
他知道有一只手在庙前放盐，也在桥尾藏盐。
那只手把人的舌与桥的锁同时用盐锁住。
这种将物与人用一个元素同时约束的手，像书院里某个将一串概念写成一首歌的人。
姜如意把铁片递给他。
他不接。
他把自己的刀递给她。
她不接。
他们在此刻做了一次彼此的拒。
拒不是对立，是校准。
他们将彼此的心从对方的手边缩回。
他们要让各自的手在桥上独立做事。
镖局两影分立桥两端。
他们看。
他们不动。
他们知道在这一刻任何一个额外的力都会把“火后到”的节拍打乱。
顾长风取出火折。
他点。
他将火折放在香坛边的石槽里。
他不立刻挪盆。
他让火先叫醒盐。
盐被火一烫，气起。
气起之后，灰便像一个醉人，突然松手。
他把盆从槽口挪至暗槽口。
他挪得很慢。
他不愿让任何一个角的灰在一瞬间全落。
他要让桥在意识到自己将要被打开之前，先接受一个缓。
他把盆稳。
他看水。
水在槽里像一条被雨激得不愿睡的小虫。
它在盆脚下绕了一圈。
它绕第二圈时，盆底的某个极细的簌发出了微音。
那是柳。
柳的器不会在桥下。
柳的意会在桥下。
桥是一器。
柳是一意。
器与意在这一刻做了一次短暂的合。
县尉没有来。
他把夜斩司的令交到了驿站，留人守。
姜如意不需要县尉，她需要桥。
她在桥心站着，她的眼不动。
她知道她在此刻的任何动作都会被解释成某种秩序的介入。
她不介入。
她让顾长风去做。
顾长风将火盆稳定后，退半步。
他把耳贴近桥板。
他听见水声里有一道极细的“呵”。
那是锁眼在呼吸。
锁眼在呼吸，不在开。
他轻轻低声：“开。”
这不是命令，是安抚。
锁眼在这一声里微微一震。
桥板下的暗槽边缘像一个久病的老人挪动了一下，他把自己的身子让出了一条窄缝。
镖局矮影在桥尾拽起一条备用的麻索。
他把麻索与铁片上的齿轻轻相勾。
他没有使力。
他让器自己走。
他把手只做一个轻轻的引。
他的手在这刻像一个讲故事的老人牵着一个孩子过街。
孩子走路，老人只是走在旁边。
他们将锁眼从窄缝里拖出一寸。
姜如意的眼角动了一下。
她看见锁眼的形。
形像字。
“不”。
字锁以“不”作形，这是一种嘲讽。
这嘲讽让桥笑了笑。
顾长风把簪从怀里取出。
他没有将簪插进锁。
他把簪横过，尾端两格速度刻痕对准锁上的某个极浅的凹。
他轻轻一推。
推不是进，是侧。
侧之后，锁上的“不”字在雨里旋了一下。
旋之后，桥板下传来一声很柔的“敲”。
那音像一只手指敲在桌上的边。
桌边微微弹了一下。
弹的是水。
水把灰均匀散开。
灰散开，槽底露出一片鱼皮。
鱼皮上同样有盐渍的线。
姜如意不动。
顾长风也不动。
矮影用器勾起鱼皮。
高影在旁护。
他们把鱼皮放在桥心。
雨落在鱼皮上，线在雨中渐显。
线写：“反页三行，行一在桥，行二在碑，行三在灯。”
桥心短暂静了一息。
顾长风的心从桥走向碑。
他想到无名碑。
他想到“三不语”。
他想到这“反页”的第二行必在无名碑的影之侧。
他知道他要回碑。
他也知道此刻不能走。
他必须先把桥上的局收干净。
他将鱼皮翻到背。
背没有字。
背只有一枚极小的孔。
孔里藏着盐。
盐的味在雨里不明显，在火里才驳。
火还在香坛里呼吸。
他把鱼皮举到火边。
盐被烤出一丝亮。
亮像一条极细的刀。
他用簪的尾端对着那亮轻轻一点。
亮在一点之后断为两段。
断不是坏，是分。
分之后，鱼皮裂开。
裂里有一枚极小的铜片。
铜片上刻：“母。”
顾长风的手在这一刻微微发抖。
他把抖藏在袖里。
他把呼吸从胸向腹落。
他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在此刻把他从桥上拖离。
他把铜片交给姜如意。
姜如意看一眼，她的眼里有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柔。
她把柔收回。
她说：“行二。”
她把桥上的局用一个词按下，将下一步推向碑。
他们走。
雨还在。
桥在他们背后像一件衣裳被风举起又放下。
老驿丞在驿站门口看他们从雨里走过，他想喊一句“路滑”。
他没喊。
他知道这些人不需要他的提醒。
他回屋，把两碗粥重新温了一下。
他给自己留一碗。
他把另一碗留在桌。
他对着空的桌说了一句：“别凉。”
他不知道这碗会给谁。
他希望这个“别”能像桥上的“不”，在某个雨里变成“是”。
无名碑在廊桥西侧一里。
碑没有名，影有名。
影一首在下午最浓。
他们现在是清晨，雨让影提前了。
碑下的草被雨压倒再起。
草的起像某种意志。
顾长风走至碑前。
他没有跪。
他不拜。
他只是站。
他把簪在碑下的水里过了一线。
银白上的蛇脊再次微微起伏。
他用尾端去寻找碑侧那个极隐的孔。
孔不在显处，在碑身与地面之间的缝。
他把簪伸入。
他不旋。
他只轻轻推。
推之后，碑身里传出一声像“咔”的音。
音比桥下的“敲”更硬。
他知道碑比桥更不愿开。
他知道碑里的器比桥上的意更冷。
姜如意把铁片递给高影。
高影不接。
他说：“这应是顾家开。”
他没有故意抬顾长风。
他只是把事实按在该按的位置。
顾长风在雨里笑了一下。
他笑给自己。
他在这一刻承认他不能躲。
他把簪往里再推半分。
他在推的时候轻轻吐字。
“行二。”
簪尾的两格速度刻痕在雨里闪了一下。
这一下像两只眼在看碑。
碑没有看。
他在推之下发出一声更低的震。
震之后，碑身的底部挪出了一条更窄的缝。
缝里没有鱼皮。
缝里有一枚石子。
石子上刻着一个字。
字是“灯”。
雨在这一刻突然更大。
像有人把水从天上一瓢一瓢倒下。
姜如意抬眼看天，她的眼里没有惊，她只是把这雨当作一种新的器。
她把雨当器，是为了让她的心不被天的无常扰。
她看顾长风。
顾长风拿起石子。
他把石子握在手心。
他的掌心剥出一层淡淡的白。
他知道那白来自盐。
他也知道这盐来自人。
他在心里说了一句：“行三在灯。”
他把这句留给自己。
他把眼投向驿站。
他说：“回灯。”
他们回。
雨把路上的泥弄成了某种滑的绸。
镖局两影在泥上走得像两只在丝上平衡的猫。
他们不是展示，他们是在做一种不让自己变成负的谨慎。
夜斩司的铃没有响。
姜如意不需要铃。
她只需要灯。
她需要看那句在鱼皮上留下的“灯”如何与驿站里的油火合。
他们进屋。
老驿丞把粥端到桌。
他不说。
他站在门边。
他像一支旧笔，插在门缝，防风不防雨。
顾长风把油灯提至桌。
他把灯芯挑了一下。
他不急着点。
他先把石子放在灯座的底。
他把石子与灯座之间的空压平。
他让灯座在石子之上稳住。
他点。
他轻。
他让火成为石子上的一个人。
他看火。
他听火。
他在火里看见那枚鱼皮背上的孔里盐在蒸发。
盐蒸发之后，鱼皮的线在灯边再次显。
他们读。
他们读的是：“灯后问影。”
问影不是问影子，是问影牙。
问影牙不是问那阁，是问那约。
问约不是求答案，是要价。
姜如意笑了一下。
这笑像一把极薄的刀从她唇边滑过。
她收刀。
她说：“我们去问。”
她不说问谁。
她不说如何问。
她走向门。
顾长风没有立刻跟。
他把簪收进怀。
他把母亲的影在心里轻轻按了一下。
他在按的时候感觉到一个极微的痛。
痛像某句在他心里写了太久的字突然被雨晕开。
他知道这句不会在此刻读。
他知道这句会在某个茶肆里被笑谈时露出半边。
他把自己从灯旁站起。
他跟。
雨火交映，问影牙之前，他们先在茶肆歇脚。
茶肆在驿站东侧。
茶肆里满是话。
话有油，有盐，有笑。
顾长风推门，笑声像鸟飞起。
他不理。
他坐。
他将簪放在袖中。
他将石子放在桌上。
他将鱼皮压在盏底。
他不让任何一眼从外进来把这三物看见。
他在心里将下一步排好。
他将问的第一句写为：“谁先违约。”
他把问的第二句写为：“你用盐锁谁。”
他把问的第三句留空。
他不写。
他要在逍遥楼的琴声下让这第三句自己出来。
琴声会在雨里起，会在火里落。
他知道有人己经在楼上摆好琴。
他知道那人的指将把他的心拉出一缕。
他仍走。
他不会逃。
他把脚从茶肆的湿地起，他把语从茶肆的笑里收。
他在门外回望了一眼驿站。
他在心里对母亲说了一句无声的话。
他说：“我会。”
他并不确定。
他仍说。
他将这不确定当作人。
他把人放在“局”的缝里。
他继续走向那把要人心的琴。
下一章，廊桥逆行：凶手为何折返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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