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村口颠簸着停下。
司机师傅探出头,一脸嫌弃地看着前面的泥土路,生怕轮胎陷进去。
“后生,前面真开不进去了,你自己走几步吧。”
陈闲付了钱,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下来。
箱子的轮子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发出“咯咯”的声音,走了没两步就罢工了。
他干脆单手拎了起来。
不重。
除了几件换洗衣服,他在那个奋斗了六年的城市,好像也没留下什么东西。
空气里混杂着牲畜粪便、潮湿泥土和植物腐烂的味道。
很冲。
但意外地,并不让人讨厌。
反而有种久违的真实感。
走了大概十分钟,一栋熟悉的,又有些陌生的老宅出现在眼前。
灰瓦,土墙,一扇褪了色的木门虚掩着。
门前那棵大槐树还是老样子,只是枝叶更繁茂了些,像一把撑开的巨伞。
院墙不高,一眼就能望见里面。
荒草长得比人还高,曾经爷爷精心打理的菜畦,如今只剩下杂乱的轮廓。
墙角堆着一些废弃的农具,爬满了铁锈和藤蔓。
破败。
这是唯一的观感。
陈闲站在门口,没有立刻推门进去。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心脏那股空落落的钝痛又开始蔓延。
这里,就是他以后要待的地方了。
“哎哟,这不是陈家那小子吗?”
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陈闲转过头,看到隔壁院子里,一个穿着花布衫、体型微胖的女人正扒着墙头往这边看。
是王婶。
他记忆里的那个,村里消息最灵通的女人。
陈闲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王婶。”
“真是你啊!
什么时候回来的?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了?”
王婶一叠声地问着,那双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像是在给猪肉估价。
“刚到。”
陈闲的回答言简意赅。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王婶自顾自地点着头,话锋一转,“不是听说你在大城市混得可好了吗?
当什么……哦对,总监!
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来了。
陈闲心里默念。
村里经典的“关心式盘问”环节。
“公司放长假,回来休息一阵。”
他随口编了个理由。
他现在没力气去解释什么是996,什么是ICU,什么是辞职。
太累了。
“放假啊?
那敢情好。”
王婶的表情明显带着不信,但嘴上还是顺着说,“你爷爷……唉,你这孩子也是,他走的时候你都不在身边。
老头子天天念叨你,临走前还说,给你留了东西。”
她的同情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指责。
“我知道。”
陈闲的声音有些低。
“知道就好。”
王婶叹了口气,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年轻人嘛,在外面打拼不容易。
遇到点挫折也正常,别灰心。
回家待着也挺好,总比在外面漂着强。”
挫折?
陈闲觉得有点好笑。
原来在他们眼里,从大城市回来,就等同于混不下去了。
也好。
省得解释。
“婶儿,我先进去了,得收拾收拾。”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拎起箱子,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去吧去吧,有啥要帮忙的就喊一声啊!”
王婶在后面热情地喊着。
陈闲没有回头。
关上门,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屋子里光线很暗,一股尘封己久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灰尘,旧木头,还有一丝淡淡的草木清香。
堂屋的陈设很简单。
一张八仙桌,两条长凳,桌上蒙着厚厚一层灰。
墙上挂着一张爷爷的黑白遗像,相框擦得很干净,应该是村支书李大山做的。
照片里的老人,穿着件旧汗衫,咧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
和记忆里一样。
陈闲把行李箱放在墙角,走到遗像前,站了很久。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
良久,他拿起桌上的抹布,去院子里打了盆水,开始一点点擦拭屋里的灰尘。
桌子,凳子,窗台……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就像要把过去几年错过的时光,都从这些灰尘里擦出来。
李大山把爷爷的遗物都归置在了一个旧木箱里。
陈闲打开箱子。
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用了几十年的旱烟袋,烟油把烟嘴都染成了深褐色。
还有一本泛黄的,封皮都快掉了的《农作物栽培手册》。
陈闲随手翻开。
书页里用铅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标注。
“惊蛰后七日,宜种豆。”
“茄子喜阳,需多水,但根部不可积水。”
“自制肥料:草木灰、鸡粪、河泥,一比二比一,发酵半月。”
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陈闲一页一页地翻着,手指抚过那些粗糙的纸张。
城市里的喧嚣,KPI的压力,王总的嘴脸,医生的警告……那些让他烦躁不堪的东西,在这一刻,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从心底深处慢慢涌了上来。
不像是辞职时的那种解脱。
而是一种……归属感。
一个漂泊己久的旅人,终于回到了最初的港湾。
他把所有东西都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只留下了那本手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陈闲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坐在长凳上。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他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半瓶矿泉水。
得弄点吃的。
也得把院子里的荒草处理一下。
明天就开始吧。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推门走进了院子。
晚风吹过,高高的荒草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他的视线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东边的墙角。
那里,一把锄头静静地靠着墙。
木制的长柄己经被磨得光滑,锄头覆着一层薄薄的红锈,看起来被遗弃了很久。
是爷爷以前最常用的那把。
陈闲走过去。
他记得小时候,爷爷就是用这把锄头,在院子里开垦出了一片小小的菜园。
那片菜园,养活了他们祖孙俩的整个童年。
他弯下腰,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冰凉粗糙的木柄。
就在这一瞬间。
毫无征兆。
一个清脆悦耳,又带着几分睡眼惺忪的少女声音,首接在他的脑海里响了起来。
嗯?
谁呀……吵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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