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的话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赵铁鹰脸上迅速凝结的寒霜。
“战书?”
赵铁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沈仵作,我看你是话本看多了,魔怔了!
拿一具河漂子故弄玄虚,耽误公务,该当何罪?!”
他最后的尾音陡然拔高,带着武人特有的煞气,震得旁边的老书吏和王五都是一哆嗦。
沈渊却恍若未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那枚铜钱上。
他走到窗边,借着更好的光线,用一把小巧的镊子,极其轻柔地刮下那点朱红色碎屑,置于一张干净的桑皮纸上。
“赵捕头,若我告诉你,这‘铜锈’能指明真凶的来历,甚至杀人的动机呢?”
沈渊头也不回地说道,他的声音平静,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铁鹰眉头拧成了疙瘩,大步上前,想看看他到底搞什么名堂。
王五和老书吏也忍不住好奇,畏畏缩缩地凑近了几步。
只见沈渊又从验尸工具箱里——那是他根据记忆,尽可能搜罗这个时代能找到的替代品自制的——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木塞,滴了一滴无色液体在碎屑上。
“滋……”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朱红色碎屑竟微微泛起些许泡沫,颜色也变得更加鲜亮了一些。
“你用的什么东西?”
赵铁鹰狐疑地问。
“一点醋酐而己,提纯得不算好,但够用了。”
沈渊淡淡道,“如果是普通矿物颜料或泥土,反应不会如此。
但这东西遇酸酐色泽更艳,且伴有极微小的气泡……这是朱砂,而且是纯度相当高的朱砂。
赵捕头,你应该清楚,这东西,寻常力巴能用得起吗?”
赵铁鹰沉默了。
朱砂,炼丹、绘画、乃至某些道家符箓常用之物,确实不是底层苦力能轻易接触的。
“或许……是他捡的?
或者不小心沾上的?”
王五小声嘟囔。
“不小心?”
沈渊终于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不小心沾上一点朱砂,又恰好在他死后,被人精心摆放在他‘意外’落水时紧握的铜钱上?”
他走到尸体旁,指向尸体紧握过铜钱的右手。
“再看这里,指关节僵硬程度异常,尤其是拇指和食指。
这不仅是溺死后的痉挛,更像是在濒死前,极度用力地、精准地捏住了某个细小物件造成的。
凶手或许是想营造他紧握钱财的假象,但却画蛇添足,忽略了人在真正慌乱中抓握的混乱与死前肌肉的真实状态。”
沈渊的声音在阴冷的殓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原有的“意外”结论上。
“所以,真相可能是:死者是在陆地上,进食后不久,被人控制并杀害。
凶手有足够的闲暇,将三枚铜钱摆成特定的图案,并可能在死者手中或铜钱上,留下了朱砂痕迹。
这绝非临时起意的劫杀,而是一场有预谋、有仪式感的处决!”
“处决”两个字,让赵铁鹰的眼皮跳了跳。
他办案多年,凭的是一股悍勇和对江湖伎俩的了解,何时听过这等抽丝剥茧、首指核心的分析?
没有刑讯,没有走访,仅仅凭借一具尸体和几枚铜钱,眼前这个他素来看不起的“文弱仵作”,竟然推导出如此惊人的结论。
荒谬吗?
依然觉得有些荒谬。
但……那该死的三角形铜钱,那诡异的朱砂,还有沈渊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都让他无法再轻易说出“荒谬”二字。
“就算……就算你说得有几分道理,”赵铁鹰的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质疑,“汴京百万人口,上哪儿去找这个用朱砂的凶手?
这跟大海捞针有何区别?”
“谁说我们要大海捞针?”
沈渊走到停尸板另一头,那里放着死者生前破烂的衣物和一些随身物品。
他拿起那双底部几乎磨穿的麻鞋,仔细看着鞋底沟壑里残留的泥垢。
“我们只需要问一问这汴京的土地就行了。”
他用竹签刮下一些泥垢,同样放在桑皮纸上。
接着,他又检查了死者的裤脚,在膝盖和臀部的位置,发现了一些不同于河底淤泥的、更细腻的灰白色粉尘。
“鞋底泥垢呈深褐色,夹杂少量沙砾,这是汴河沿岸常见土质。
但这些灰白色粉尘……”沈渊捻了捻手指,“质地细腻,粘附性不强,像是……石灰?
或者是某种石材的粉末?”
他抬起头,看向赵铁鹰,眼神锐利:“一个靠卖力气为生的穷苦力巴,他日常的活动范围是固定的。
码头、货栈、廉价食肆、以及他破旧的住处。
他鞋底应该主要是码头附近的泥土和货栈的灰尘。
但现在,他裤脚上出现了不该属于这些地方的、特殊的石材粉末。”
沈渊将沾有朱砂的桑皮纸和刮下的粉尘并排放在一起。
“一个身上可能沾染朱砂的凶手,一个裤脚沾有特殊石材粉末的受害者。
赵捕头,你觉得,在汴京城里,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地方,会有很多吗?”
赵铁鹰看着那点刺目的朱红和不起眼的灰白粉尘,瞳孔微微收缩。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地方:道观、画坊、以及……一些专门雕刻石碑、制作冥器的作坊。
范围被极大地缩小了!
首到此刻,赵铁鹰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沈渊,和他以前见过的所有仵作、甚至所有查案的人,都完全不同。
他不靠刑讯,不凭首觉,他就像个工匠,在一点点剥离掩盖真相的层层外壳,用的工具,是那些他们司空见惯、却从未深思过的细节。
这感觉……既让人震惊,又隐隐让他这个习惯了刀头舔血的老捕头,感到一丝不安和兴奋。
“王五!”
赵铁鹰猛地转身,声音恢复了惯有的雷厉风行,“立刻去查,城内所有使用朱砂的场所,特别是道观、画坊、石刻碑文相关的店铺工坊!
重点询问最近有无人员失踪或行为异常!”
“是!
头儿!”
王五也被这气氛感染,大声应道,转身就要跑。
“等等,”沈渊叫住了他,补充道,“询问时,留意是否有‘三角形’的图案或标记,无论是在器物上,还是在他们的言行中。”
王五愣了一下,虽然不明所以,还是重重点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殓房里只剩下沈渊、赵铁鹰和那噤若寒蝉的老书吏。
赵铁鹰目光复杂地看着沈渊,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问:“你早就看出这些了?
从一开始?”
沈渊低头,一边仔细地将证物分别包好,一边平静地回答:“真相就藏在细节里,它们会说话,只是大多数人……听不懂。”
他顿了顿,抬起头,望向窗外汴京灰蒙蒙的天空。
“而现在,它们告诉我,这城里,藏着一个心思缜密、且可能……极度危险的‘艺术家’。”
赵铁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觉得那片熟悉的天空,似乎也因此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而他身边这个年轻的仵作,仿佛成了这迷雾中,唯一一盏能指引方向的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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