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杂役院依旧在张嬷嬷的破锣嗓子中苏醒。
云疏混在人群中，沉默地完成着日复一日的活计，挑水、劈柴、清扫院落。
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看不出丝毫异常，仿佛昨夜那个飞檐走壁、窥破隐秘的人只是幻影。
然而，她的感官却如同张开的蛛网，细致地捕捉着侯府内流动的细微信息。
“听说了吗？
后巷门那边老王头的傻儿子，昨儿夜里嚷嚷着见鬼了！
说是看到一个白影子，嗖一下就从墙上飘过去了！”
一个负责浆洗的婆子一边用力搓着衣服，一边压低声音对同伴道。
“呸呸呸！
大清早的说什么晦气话！
准是那傻小子又发癔症了！”
云疏低头扫地，心如止水。
凡有异动，必留痕迹。
那夜行人的踪迹，终究还是落入了旁人眼中，虽是以“鬼影”的形式。
午间歇息时，另一个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杂役院荡开了一圈更大的涟漪。
“诶，你们知道西边那个……那个没人去的晦气院子吗？”
小丫鬟秋云凑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神秘和惧意，“就那个病恹恹的老姨奶奶住的！”
几个正啃窝头的小丫鬟立刻竖起了耳朵。
“今早上送饭的小菊回来说，老姨奶奶跟前那个唯一伺候的刘嬷嬷，突然病倒了！
上吐下泻，脸色青得吓人，嘴里还胡言乱语，说什么……有鬼掐她的脖子，不让她喘气……可怕得很！”
“呀！
莫非真撞邪了？
那院子本来就不干净！”
“府里管事的去看过了，说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中了秽气，己经把人挪出去养着了。
现在那院子，彻底没人敢靠近了！”
云疏啃窝头的动作微微一顿。
刘嬷嬷……病倒了？
症状是上吐下泻，面色发青，幻觉窒息？
这并非紫蕨兰混合赤蝎粉慢性中毒的症状，那玩意起效缓慢，只会让人精神萎靡、日渐恍惚。
这听起来，倒更像是急性中毒，或是……某种厉害的瘴疠之气？
心念急转之间，她忽然明白了。
那陶罐里的毒，恐怕并非针对老姨奶奶本人。
下毒者真正的目标，很可能就是这位唯一的贴身嬷嬷！
让老姨奶奶彻底失去照顾，孤立无援，其结局可想而知。
而“撞邪”、“秽气”的说法，正好完美掩盖了真相。
好精巧，也好毒辣的心思。
一石二鸟，还能置身事外。
她不动声色地听着众人的议论，将“小菊”这个名字记下。
或许，可以从这个送饭丫鬟口中，探听到更多关于那院子的细节。
下午，她被分派去清扫通往西苑的一条碎石小径。
这条路较为偏僻，平日人迹罕至。
正低头清扫时，一阵压抑的争吵声随风隐约传来。
“……办砸了差事，还有脸来求情？
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正在气头上，谁去触这个霉头谁死！”
一个尖细的男声，带着不耐烦。
“福安哥，求求您了！
就在爷面前提一句，就一句！
赵西他爹娘都快哭瞎了，五十板子下去，他半条命都没了，再撵出府去，可怎么活啊！”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哀求。
云疏手下扫地的动作未停，眼角的余光却己瞥见小径尽头假山后晃动的两个人影。
一个是昨日来叫她的那个小厮福安，另一个看着面生，应是赵西或孙管事的亲友。
“活？
他自己作死，怪得了谁？
贪那几钱银子，把二管事的脸面按在地上踩！
没打死他都算仁慈了！”
福安的声音刻薄，“滚远点！
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那人又苦苦哀求了几句，最终似乎塞了什么东西过去，福安的语气才稍稍缓和。
“……行了行了，哭丧似的！
等过些时日，爷气消了，我再瞅机会试试。
成不成可不敢保票！
赶紧走！”
那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福安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揣进怀里，嘴里不屑地啐了一口：“呸！
什么东西！”
他一转身，正好看见不远处低头扫地的云疏，脸色顿时一沉，闪过一丝阴鸷。
昨日若非这个死丫头多嘴，事情也不会闹到那般地步，虽然揪出了内贼，却也让他主子钱禄大大丢了颜面。
他几步走过来，尖酸道：“哟，这不是眼神儿忒好的春杏姑娘吗？
在这儿偷什么懒呢？”
云疏停下动作，垂着头，怯生生道：“福安哥，我……我在扫地。”
“扫地？
我看你是在竖着耳朵听主子们说话吧！”
福安故意找茬，抬脚就踢翻了她刚聚拢的一小堆落叶，“这地是怎么扫的？
没吃饭吗？
重扫！
扫不干净，今晚就别想吃饭！”
说完，他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云疏沉默地看着散落一地的落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能感觉到福安那点迁怒的恶意，如同苍蝇嗡嗡，烦人，却无实质伤害。
她重新开始挥动扫帚，一下，一下，不急不躁。
然而，方才那短暂的争吵，却提供了意想不到的信息。
赵西和孙管事的下场果然凄惨，钱禄的权威因此受损，连他身边的小厮都觉得棘手。
府中的人情脉络与利益交换，在这短短的对话中显露无疑。
扫净小径，她端着簸箕去倒垃圾。
途经一处月洞门时，忽然听到门内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
她脚步微顿，只见一个穿着桃红比甲的身影正躲在假山石后，肩膀轻轻耸动，正是昨日在账房外哭泣的那位大丫鬟柳儿。
柳儿并未发现她，只是用手帕捂着嘴，低声啜泣，脸上并无沉冤得雪的喜悦，反而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就不该多嘴……这下可怎么办……他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断断续续的自语随风飘来。
云疏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她明白了。
柳儿在害怕。
虽然真相大白，银子补回，但她得罪的却是管事阶层。
钱禄或许为了面子暂时安抚她，可日后难免给她小鞋穿。
甚至……她可能担心赵西孙管事还有同伙会报复。
这侯府里的“公道”，从来都是烫手的山芋。
云疏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
她只是静静地退开，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她不是救世主。
她的“炼心”，在于观察和理解这一切，而非一一插手。
日落西山，忙碌嘈杂的一天即将过去。
然而，就在晚霞将天际染成橘红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从侯府正门方向传来，迅速向内院蔓延。
“快！
快去通传夫人！”
“开门！
仪门全开！”
“太医！
快去请太医！”
马蹄声、脚步声、惶急的呼喊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云疏正和几个丫鬟一起收晾晒的衣物，闻声都愕然停下动作，望向喧哗来的方向。
只见一群衣着光鲜、却明显带着风尘之色的仆从簇拥着一架华贵的青绸马车，疾驰入府，首冲内院。
马车帘幕低垂，看不清里面，但车辕上坐着的一个婆子脸色惨白，不住地催促着车夫。
“出什么事了？”
小丫鬟秋云惊疑不定地问。
一个刚从前面跑回来的小厮，喘着气，脸上带着兴奋与恐惧交织的复杂神情，压低了声音对相熟的人道：“是……是大小姐！
在城外静心庵祈福的大小姐！
回来的路上……惊了马，车翻了！
人……人好像伤得不轻！”
消息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仆役中炸开。
大小姐！
侯府的嫡长女，夫人心尖上的人！
竟然出了这等大事！
整个侯府仿佛被猛地投入了沸水之中，瞬间乱成一团。
管事们奔走呼号，丫鬟婆子们惊慌失措。
云疏抱着一叠衣物，站在渐起的暮色里，看着眼前这片突如其来的混乱。
大小姐……惊马……翻车……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慌乱的人群，遥遥望向西北角那个此刻己无人关注的、死寂的偏僻院落。
老槐树下，那罐毒药还在悄然散发着无形的恶念。
这府里的水，似乎越来越浑了。
一场意外？
还是又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她微微眯起了眼。
心湖之中，波澜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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