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被轻轻掀开，一股寒气随着来人飘了进来。
苏婉清穿着那件湖蓝色的衣服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和袖口的磨损清晰可见，在这富丽堂皇、暖意融融的寿安堂里，显得格格不入，异常单薄。
她头上仅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半点珠翠，却愈发衬得她眉目如画，气质清雅温婉。
只是，那张脸过于苍白了，几乎没什么血色，眼下是浓重的、睡眠不足的青影，嘴唇也泛着淡淡的灰白，整个人透着一种长期受寒、营养不良和心力交瘁的脆弱感那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可在触及赵氏目光的瞬间，那双眼眸便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低垂下去，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将所有情绪——恐惧、不安、戒备、认命的麻木——都严严实实地掩藏起来，只剩下最表面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拘谨这就是苏婉清？
赵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
多好的姑娘！
这温顺清丽的模样，若是在寻常的疼女儿的人家，该是被如珠如宝地呵护着……可在这里，却被“赵氏”生生磋磨成了这副形销骨立、惊弓之鸟的模样！
她想起孽镜里林月娘的样子，心头一阵酸涩。
“儿媳……给母亲请安。”
苏婉清走到近前，盈盈下拜，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每次寿安堂的传唤，对她而言都是一场酷刑，今天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
赵氏看着她微微发抖的肩膀，想起记忆里“赵氏”动辄罚跪、冷嘲热讽的场景，心里一阵愧疚。
她连忙开口，刻意让语气放得温和些，连语速都放缓了：“起来吧，不用多礼。”
苏婉清的膝盖顿在半空，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以往这个时候，等待她的往往是冰冷的沉默或是严厉的呵斥。
她迟疑着站起身，依旧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冻得发红的指尖上，不敢看赵氏。
赵氏示意旁边的丫鬟：“搬张椅子来，让少夫人坐着说话。”
这一下，不仅是苏婉清，连跟着进来的夏荷都惊得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夫人何时对小姐这般和颜悦色过？
竟还让她坐下说话？
莫不是又想出了什么新招数来惩治小姐？
夏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苏婉清更是受宠若惊，连忙摆手推辞：“谢母亲好意，儿媳站着就好，站着就好。”
让她在婆母面前坐下？
这简首比罚跪更让她感到不安和无所适从。
赵氏见她执意不肯坐，也不勉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让她立刻放下戒备是不可能的。
她暗暗叹了口气，不再勉强，转而换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语气努力维持着平缓：“听春桃说，你院里前些日子炭火不太够用了？”
苏婉清的身体再次几不可查地一僵。
果然……还是来了！
她以为婆母是要秋后算账，或是要借机再训斥她奢靡浪费。
她垂下头，声音更低更弱，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回母亲，前些日子确实是有些……拮据，不过方才管事己经送来了新的炭火，多谢母亲体恤。”
“嗯，”赵氏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手背上，“天气越来越冷了，炭火不能省。
你身子弱，仔细冻出病来，明远在前线知道了也会担心。”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库房新到了几匹云锦，石榴红和月白色都衬你，挑喜欢的花色做几件新衣裳，入了深冬也好御寒。”
“……”苏婉清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位向来对她百般挑剔的婆婆，竟然会关心她冷不冷？
还主动让她做新衣裳？
这突如其来的“体恤”让她心头警铃大作，反而更不安了。
赵氏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没有回避。
她从那双眼中清晰地看到了翻江倒海般的情绪。
她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唯有行动和时间才能证明。
她需要给苏婉清一点空间去消化这巨大的转变。
暖阁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银霜炭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哔声。
赵氏端起手边温热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在整理思绪，也仿佛在给苏婉清平复心情的时间。
片刻后，她放下茶盏，目光再次落在苏婉清身上，语气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
“你嫁进侯府，也有半年光景了。”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暖阁里，“明远奉旨出征，不在家中。
这偌大的侯府里，说到底，也就我们婆媳二人相依为命。”
苏婉清的心猛地一跳，更加屏住了呼吸，预感到接下来的话可能非同寻常。
赵氏的目光似乎有些飘远，又似乎带着一种自省般的穿透力，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
“过去这半年是我这做婆婆的，性子太急了些，处事也过于严苛了。”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晦涩，却清晰地传递出某种信息，“对你多有委屈之处。”
“你，”赵氏的声音顿了顿，似乎那几个字重逾千斤，“咳，别往心里去。”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暖阁中炸响！
苏婉清彻底呆住了。
她……她听到了什么？
婆母……在向她……道歉？
虽然措辞极其含蓄委婉，但“性子急”、“处事严苛”、“多有委屈”、“别往心里去”……这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传递出的含义是如此明确！
旁边的夏荷更是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钱嬷嬷低垂着眼，嘴角含笑，果然还是她那个善良的主子。
春桃则死死低着头，掩饰着内心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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