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轻响，碰撞出清脆的玉音，一道袅娜的身影便随着这声响，携着一缕淡淡的、甜腻的桂花头油香气，走了进来。
沈清柔今日穿了一身新裁的藕荷色软罗裙，裙摆绣着细密的折枝花卉，行走间步履轻盈，弱柳扶风。
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欣喜，那双水汪汪的杏眼更是情真意切地望着沈清辞，仿佛真是挂念姐姐安危的好妹妹。
她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描金牡丹食盒，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姐姐，你总算醒了！
这几日可担心死妹妹了，吃不下睡不好的。”
她快步走到床前，将食盒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动作熟练地打开，端出一只白玉般细腻的小盅，揭开盖子，里面是炖得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热气氤氲，甜香扑鼻。
“我亲手守着炖了两个时辰的冰糖燕窝，最是滋补元气，姐姐快用些。”
说着，她拿起瓷勺，动作自然地就要亲自喂到沈清辞嘴边，姿态亲昵无比，仿佛她们真是世间最和睦的姐妹。
前世，沈清辞便是沉溺于她这般体贴入微的假象，对她毫无戒心，甚至将她引为唯一的知己，最终将整个沈家和自己的性命都交付出去。
沈清辞心中冷笑，那甜腻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虚伪。
她面上不露分毫，反而露出十足的感动神色，轻轻抬手，用指尖恰到好处地挡开了沈清柔递过来的勺子，自己接过了瓷盅和勺柄。
“有劳妹妹如此费心，姐姐心里真是……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她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眼神却澄澈信赖，“我不过是染了点风寒，哪里就那么娇贵了，还劳动妹妹亲自下厨。”
她用小勺轻轻搅动着盅内粘稠莹润的燕窝，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眼睫。
语气状似无意，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迷茫与后怕，轻声问道：“说起来，那日我落水，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也不知是怎么就掉了下去……妹妹当时就在我身边，离得最近，可曾看清了当时的情形？”
沈清柔脸上的笑容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随即迅速漾开更浓的忧色，甚至眼眶都微微泛红，泫然欲泣：“姐姐莫要再提了，想起来妹妹这心里就跟刀绞似的……都怪妹妹没用，反应慢了，没能及时拉住姐姐……当时岸边石阶生了青苔，湿滑得很，姐姐脚下一滑就……幸好、幸好下人们救得及时，否则妹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她说着，拿起帕子轻轻按压眼角，仿佛真的自责到了极点。
又是这套说辞！
分毫不差！
脚下一滑？
沈清辞的灵魂在心底发出尖锐的嗤笑。
她分明记得，那日阳光正好，池边石阶干燥，何来青苔？
她更清晰地记得，在她俯身去看池中锦鲤时，是站在她侧后方的沈清柔，那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在她腰侧轻轻、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道地“推”了一把！
“原来……是这样。”
沈清辞抬起眼，眸中适时地浮现出几分了然与庆幸，还有对妹妹的怜惜，“看来当真是我自己不当心，倒让妹妹跟着受惊，还平白担了这许多日的自责。
是姐姐的不是了。”
她语气温柔，带着安抚的意味，“以后我们姐妹再去水边游玩，定要加倍小心才是，可不能再让妹妹为我悬心了。”
她将手中的瓷勺轻轻放回盅里，发出细微的磕碰声，然后用素白的帕子优雅地沾了沾嘴角，柔声道：“这燕窝炖得火候正好，清甜不腻，妹妹的手艺是越发好了。
只是我刚刚醒转，胸腹还有些滞涩，实在没什么胃口，剩下这些，妹妹若不嫌弃，就替姐姐喝了吧，也免得浪费了你的一片心意。”
沈清柔微微一怔，看着沈清辞那真诚无比、满是体恤的眼神，一时竟摸不清她是真的胃口不佳，还是起了什么疑心。
这燕窝……她自然是不敢喝的，里面虽无毒，却也加了点别的东西，能让病体之人精神更显倦怠。
她连忙推辞，笑容有些勉强：“这……这是特意为姐姐炖的补品，妹妹身子康健，怎好享用……我们姐妹之间，何须如此见外。”
沈清辞打断她，语气依旧温和，却隐隐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目光静静地看着她，“还是说，妹妹嫌弃这是姐姐我剩下的，不愿沾口？”
话己至此，沈清柔若再推辞，便显得刻意生分，甚至心虚了。
她脸色几不可见地白了白，指尖蜷缩了一下，只得强笑着应下：“姐姐说的哪里话，妹妹怎会嫌弃姐姐。”
她端起那盅燕窝，在沈清辞看似温和实则洞悉的目光注视下，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将剩下的燕窝喝了下去。
每喝一口，都感觉那甜腻的汤汁如同粘稠的蛛网，缠绕在喉咙，让她难以下咽。
沈清辞静静地看着她，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浅笑。
窗外的光透过纱幔照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真正的情绪。
沈清柔，咽下去了吗？
这自作聪明的滋味，如何？
这只是开始。
你欠我的，你们欠沈家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慢慢地讨回来。
喝完燕窝，沈清柔只觉得胃里一阵不适，又强撑着说了几句“姐姐好生休息”、“缺什么只管让碧桃去告诉我”之类的关怀话，便再也坐不住，借口不打扰她静养，匆匆离去，那背影竟有几分仓惶。
看着她消失在珠帘后，沈清辞脸上的笑容瞬间冷却，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寒意。
她沉吟片刻，走到门边，唤来那个一首垂首候在外间、看起来有些怯懦的小丫鬟。
“你去，”沈清辞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悄悄到后园浣衣处，找一个叫青黛的丫头，就说……大小姐梦魇惊惧，需得故人相伴方能安枕。
带她从西边角门进来，别让任何人看见。”
小丫鬟虽不明所以，但被大小姐此刻沉静如水的目光注视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清辞重新回到窗边，支摘窗半开着，庭院中那株西府海棠开得如火如荼，绚烂夺目。
春光正好，暖风拂面，她却感到胸腔里跳动着一颗被冰雪包裹、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心。
青黛，前世那个沉默寡言、却在她被构陷时挺身而出，最终被乱棍打死的武婢丫鬟。
这一世，我第一个要找回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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