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初秋，傍晚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卷着法租界梧桐树的落叶，轻轻拍打在陆家老宅雕花的朱漆大门上。
这座青砖黛瓦的宅院，虽仍透着昔日的华贵，却总被一层挥之不去的压抑笼罩，尤其是在这样阖家团聚的家宴时刻。
餐厅里，红木圆桌被擦拭得锃亮，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油光锃亮的糖醋排骨、鲜嫩欲滴的清蒸鲈鱼、热气腾腾的佛跳墙，还有几碟爽口的时令小菜，都是雪琴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既显排场，又处处透着她女主人的掌控欲。
陆振华坐在主位上，一身藏青色长衫，面容依旧威严，只是眼角的皱纹比往日更深了些。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扫过桌前的众人，最终落在了对面的依萍身上。
依萍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几株淡雅的兰草，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
她刚从大上海舞厅赶回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疲惫，却依旧难掩那份桀骜不驯的灵气。
她端坐在傅文佩身边，微微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显然对这样的家宴并无半分期待。
傅文佩穿着一身素色旗袍，气质温婉，她时不时地给依萍夹一筷子菜，眼神里满是心疼，却又不敢多言，生怕触怒了陆振华，或是惹得雪琴不快。
雪琴坐在陆振华左手边，一身桃红色旗袍，烫着时髦的卷发，脸上敷着精致的妆容，嘴角挂着看似得体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冰，时不时地瞟向依萍母女。
尔豪和方瑜挨着雪琴坐着，两人低声说着话，气氛亲昵，方瑜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意，显然还沉浸在即将订婚的喜悦中。
如萍坐在尔豪旁边，穿着淡粉色的连衣裙，模样温婉可人，只是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坐在依萍身边的何书桓，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依赖。
杜飞则坐在最边上，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时不时地记录着什么，偶尔抬头看看桌上的人，眼神里满是通透，似乎早己看穿了这宅院里的暗流涌动。
“依萍，”雪琴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却掩不住那份居高临下的姿态，“你如今在大上海舞厅唱歌，听说很受欢迎啊？
秦五爷那样的人物都对你另眼相看，倒是比我们这些待在家里的有出息多了。”
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带着几分讥讽，暗指依萍抛头露面，有失陆家小姐的身份。
依萍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雪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雪姨过奖了，我不过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像有些人，靠着别人的供养，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自然不用抛头露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雪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拍了一下桌子，“依萍，你不要不识好歹！
我好心关心你，你倒反过来讥讽我？
陆家还没到让你出去卖唱谋生的地步，说出去丢的可是陆家的脸！”
“卖唱？”
依萍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我在舞厅唱歌，是正当职业，靠自己的歌声赚钱，不偷不抢，有什么丢人的？
倒是有些人，表面上光鲜亮丽，暗地里却斤斤计较，挑拨离间，那才是真的丢人！”
“你放肆！”
陆振华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茶杯里的茶水都溅了出来，“在我面前，还敢这么放肆！
雪琴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知好歹？”
傅文佩连忙拉了拉依萍的衣袖，低声劝道：“依萍，别说了，快坐下。”
依萍却挣开了母亲的手，眼神坚定地看着陆振华：“爸，我没有放肆。
我只是实话实说。
雪姨从来就不是真心关心我，她今天说这些话，不过是想羞辱我罢了。
我不接受这样的‘关心’，更不允许别人诋毁我的职业！”
“你……”陆振华被依萍堵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铁青。
雪琴见状，立刻委屈地抹起了眼泪：“老爷子，你看看，你看看依萍这性子，真是被你惯坏了！
我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这心里难受啊……雪姨，你别哭了。”
何书桓连忙站起身来，走到雪琴身边，抽出纸巾递给她，语气带着明显的安抚，“依萍她年纪小，性子首，说话没轻重，你别往心里去。”
说完，他又转向依萍，语气带着几分责备：“依萍，快给雪姨道歉。
她毕竟是长辈，你怎么能这么跟她说话？”
依萍看着何书桓，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以为，在这个家里，至少书桓是懂她的，是站在她这边的。
可没想到，在她被雪琴羞辱的时候，他不仅没有为她说话，反而让她道歉？
“道歉？”
依萍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心寒，“我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
何书桓，你亲眼看到了，是她先羞辱我的，我不过是反击而己。
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让我道歉，你到底是站在谁那边的？”
“依萍，我不是不分青红皂白。”
何书桓皱了皱眉，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家宴本就该和和气气的，何必为了一点小事闹得不愉快？
雪姨也是关心你，只是表达方式不太好。
你退一步，这事就过去了。”
“关心我？”
依萍自嘲地笑了起来，“她要是真的关心我，就不会用那样的话来羞辱我。
何书桓，你明明知道我在这个家里受了多少委屈，知道我出去唱歌是多么不容易，可你现在，却让我向一个羞辱我的人道歉？”
“依萍，你别太偏激了。”
如萍也站起身来，柔声劝道，“我妈妈真的没有恶意的，你就别再生气了。
书桓也是为了大家好，不想家宴不欢而散。”
依萍看向如萍，只见她眼神里满是“善意”的劝解，可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依萍瞬间明白了，她们不过是一伙的，想要联手让她低头。
“我偏激？”
依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与失望，“我看是你们太虚伪了。
这陆家老宅的家宴，我看我是来错了。”
说完，她拿起自己的手包，转身就想走。
“依萍，你给我站住！”
陆振华怒吼道，“今天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就别再认我这个爸！”
傅文佩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拉着依萍的手，苦苦哀求：“依萍，别走，快给你爸认个错，别让他生气了。”
依萍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心中一阵酸楚。
她知道母亲在这个家里过得有多不容易，她不想让母亲为难。
可是，让她向雪琴道歉，让她忍受这样的羞辱，她做不到。
何书桓也上前一步，拉住了依萍的胳膊：“依萍，别闹了。
坐下吧，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
他的手很温暖，可依萍却觉得一阵冰冷。
她看着他眼中的坚持，看着他明显偏袒雪琴和如萍的态度，心中那道原本就存在的裂痕，此刻变得越来越大。
她用力挣开了何书桓的手，语气冰冷地说：“何书桓，你放开我。
从今天起，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快步走出了餐厅，留下一屋子的沉默和尴尬。
傅文佩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哭出声来：“依萍……”陆振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雪琴见目的达到，偷偷抹掉眼泪，语气带着几分假意的担忧：“老爷，您别生气，依萍年纪小，不懂事，等她气消了就好了。”
如萍也连忙附和：“是啊，爸，姐姐只是一时冲动，您别跟她计较。”
何书桓站在原地，看着依萍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他觉得依萍太任性了，一点都不顾及大局，可同时，他又隐隐觉得，自己刚才的做法，或许真的伤了依萍的心。
杜飞放下手中的本子，看了一眼何书桓，轻轻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他早就看出，何书桓的优柔寡断和界限模糊，迟早会给依萍带来伤害，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家宴不欢而散。
陆振华气得晚饭都没吃，傅文佩忧心忡忡，雪琴则暗自得意，如萍看着何书桓紧锁的眉头，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而此刻的依萍，独自一人走在微凉的夜色中，上海街头的霓虹闪烁，却照不进她冰冷的心。
她想起刚才何书桓的态度，想起雪琴的羞辱，想起父亲的怒吼，心中充满了委屈和失望。
她一首以为，何书桓是懂她的，是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可今天她才发现，原来在他心中，她的委屈和尊严，远远比不上所谓的“和气”，比不上雪姨和如萍的感受。
那份曾经让她无比珍视的感情，在这一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依萍不知道，这样的感情，还能不能走到最后。
她只知道，心中那份对何书桓的信任，己经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了一道深深的隔阂。
她抬头望向夜空，月亮被乌云遮住，看不到一丝光亮，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迷茫而沉重。
她紧了紧手中的手包，加快了脚步，朝着大上海舞厅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她的歌声，有她的尊严，有她凭自己本事挣来的生活。
而陆家老宅的那些纷争和委屈，那些让她心寒的人和事，她只想暂时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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