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渗入骨髓，带着死者最后的一丝凉意。
谢昭临站在天机阁地下三层的停尸房里，面前金属台上躺着一具刚送来的尸体。
尸体的面容还算完整，但双眼圆睁，瞳孔扩散，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和淡淡腐臭的混合气味，头顶几盏嵌在石壁里的灵灯发出惨白的光，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鬼域。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三个月前，他在城西乱葬岗醒来，脑中空空如也，除了胸口那片灼热的、龙鳞状的印记在隐隐发烫。
后来，天机阁的人发现了他，将他带了回来。
他们叫他“谢昭临”，告诉他，这是他唯一记得的、刻在随身玉佩上的名字。
“姓名：未知。
死因：灵脉彻底枯竭，疑似被强行抽干。
身份：初步判断为‘灭世者’组织外围成员。”
带他来的执事穿着一身灰袍，面无表情地念着记录玉简上的信息，声音在空旷的停尸房里回荡，带着一股冰冷的漠然。
“谢昭临，你的工作就是‘阅读’他，找出有用的信息。
这是你留在天机阁的价值，也是你活下去的代价。”
价值？
代价？
谢昭临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修长、却略显瘦削的手指。
他唯一的价值，似乎就是触碰尸体时，那些不受控制、汹涌而来的、属于死者的最后记忆碎片。
这诡异的能力，天机阁称之为“逆鳞血脉”。
而代价，是每一次使用，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衰老一岁。
胸口的逆鳞印记又开始隐隐发热，似乎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
他闭了闭眼，摒除脑中那些杂乱无章的念头，再次将指尖轻轻按在尸体冰冷的额头上。
瞬间，灼热感从胸口逆鳞处炸开！
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脏上。
一幅破碎而强烈的画面强行闯入脑海：漆黑的巷子，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零星的光。
剧烈的喘息，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垂死的修士蜷缩在角落，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深陷进皮肉，留下紫黑色的淤痕。
他惊恐万分地望着前方——那里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没有具体的五官，没有清晰的轮廓，就像一团不断蠕动、吞噬光线的墨汁。
“……虚无……是……虚无……”修士在内心绝望地嘶吼，随后，意识仿佛被投入了绝对的真空，被无形的力量彻底碾碎、抹除，陷入永恒的“空无”。
记忆画面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一股沉重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席卷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哀鸣。
谢昭临清楚地感觉到，某种本质的东西被抽走了，鬓角靠近耳朵的地方，一根头发悄然失去了黑色，变得灰白。
代价，支付了。
他猛地抽回手，身体晃了一下，扶住冰冷的金属台边缘才勉强站稳，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喘息着，试图将那股令人作呕的、属于“虚无”的冰冷感觉从体内驱散。
“看到了什么？”
灰袍执事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只是例行公事地催促，手中的记录玉简散发着微光。
“一个……黑色的影子。”
谢昭临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使用能力后的虚弱，“他死前，非常恐惧。
一首在想‘虚无’。”
执事低头快速记录着：“又是灭世者‘影煞’的惯用手法，抹除存在痕迹。
继续，看看有没有更多细节，比如黑影的形态特征，或者周围的环境。”
谢昭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准备再次将手按上尸体。
他知道，仅仅一次触碰，往往无法获取完整的记忆碎片。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再次接触那冰冷皮肤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停尸房右侧那个堆放废弃裹尸布的阴暗角落里，似乎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破烂灰色衣袍、身形轮廓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那“人”正用一种空洞而好奇的眼神，静静地打量着金属台上的尸体。
它的身影半透明，边缘模糊，仿佛是由光线和尘埃扭曲而成，随时会融入空气消失不见。
谢昭临的心脏骤然收紧。
“时间残影……”旁边的执事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你的能力带来的副产品。
别管它，它没有实体，也干涉不了现实，一会儿能量耗尽自己就会消失。”
谢昭临按捺住心中的怪异和一丝莫名的惊悚，强迫自己转回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尸体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时间残影”，但每一次，那种看到“另一个自己”的感觉，都让他极不舒服。
他再次将手掌覆盖在尸体的额头。
这一次，记忆画面似乎清晰了一些。
在那修士被“虚无”吞噬前的最后一瞬，视野剧烈晃动，他似乎拼命想看清什么。
谢昭临集中精神，在那模糊晃动的画面边缘，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细节——黑影的腰间，似乎挂着一枚奇特的令牌，材质非金非木，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不规则的、中心仿佛被阴影吞噬的圆形图案，像是一轮……不完整的月食。
他努力想要看清那图案的具体细节——“砰！”
停尸房那扇厚重的、铭刻着简单防护符文的金属门，被一股不小的力量猛地撞开，发出沉闷的巨响，打破了地下空间的死寂。
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无视了房间里阴森可怖的氛围和冰冷的尸体，径首扑到谢昭临腿边，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将脸埋在他的衣袍里。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男童，头发墨黑柔软，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如同玉雕。
他仰起头，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一双琉璃般清澈纯净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慌和无助。
“昭临哥哥……外面、外面有坏人追我！”
孩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软糯糯的，在这停尸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是顾承砚。
谢昭临的身体微微一僵。
这个孩子，是他在乱葬岗醒来时，身边唯一的存在。
孩童自称“顾承砚”，除此之外，对自己的来历、亲人，和他一样，一无所知。
谢昭临自己尚且是无根的浮萍，被天机阁“收容”以求存身，最终也只能带着这个看似同样无处可去的拖油瓶，被天机阁一并安置。
阁内的人对此似乎默许，但眼神中的审视和冷漠从未减少。
他对这个孩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仿佛在久远的过去曾经相识，但失去记忆的他无法抓住那丝缥缈的感觉。
更多的时候，顾承砚是他沉重负担之外，另一个需要小心看护的麻烦。
此刻，顾承砚的突然闯入，粗暴地打断了他正在进行的、危险的“阅读”。
灰袍执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结了一层寒冰，眼神锐利地扫过顾承砚：“谁让你进来的？
滚出去！”
他的声音带着灵力威压，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顾承砚吓得浑身一哆嗦，小脑袋缩了缩，更加用力地往谢昭临身后躲去，小手死死攥着谢昭临略显陈旧的衣袍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谢昭临感受到腿边孩童身体的微微颤抖，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挡在顾承砚身前，隔绝了执事冰冷的视线，正要开口解释。
忽然——他胸口那片逆鳞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发烫！
比之前触碰尸体时还要灼热、猛烈！
仿佛有一团火焰在那里燃烧，炙烤着他的血肉和神经。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虚弱和灵魂被撕扯的痛楚涌上心头，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额角的冷汗瞬间变成涔涔而下。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将那只没有接触过尸体的、还算干净的手，按在了顾承砚柔软微凉的发顶上。
孩童发丝细腻的触感传来，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温润的凉意，顺着他的掌心脉络，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如同久旱逢甘霖，迅速抚平了逆鳞的灼痛和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心烦意乱。
顾承砚也仿佛感受到了他的不适，乖巧地在他微颤的掌心蹭了蹭，像只寻求庇护同时又试图给予安慰的小动物。
这个无意识的、近乎亲昵依赖的动作，让谢昭临微微一愣，心中某处坚硬冰冷的地方，似乎被极轻微地触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微澜。
但他很快收敛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抬起苍白的脸，对执事道：“我会问出他看到的东西。
关于那令牌的细节，我稍后画出来，一并呈上。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执事冰冷的目光在谢昭临异常难看的脸色和躲在他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的顾承砚之间扫了几个来回，最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算是默许。
谢昭临不再多言，忍着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感，蹲下身，平视着顾承砚那双还带着水汽的眼睛，放緩了声音：“阿砚，别怕。
告诉哥哥，谁追你？”
顾承砚吸了吸鼻子，小手紧紧抓着谢昭临的衣袖，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说：“一个……穿着白衣服，很好看，但是眼神冷冰冰的哥哥。
他拿着一个会发光、上面有很多奇怪符号的板子，一首对着我看……眼神，眼神好可怕，像是要把阿砚拆开一样……”白衣服？
发光的板子？
奇怪符号？
谢昭临心头一凛。
他之前偶尔听其他几个低阶修士私下议论过，灵能研究院的那位院长楚墨，有时会亲自来天机阁“选取特殊的研究样本”，其描述的特征，与顾承砚所说颇为吻合。
难道……那位以冷静乃至冷酷著称的楚墨院长，看中了顾承砚的“特殊”？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心中的忧虑，再次摸了摸顾承砚的头，触手那片微凉似乎总能让他冷静几分。
“别怕，跟紧我。”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牵起顾承砚那只微凉而柔软的小手，对执事略一颔首，便带着孩童朝门外走去。
离开停尸房，走在通往地面、漫长而阴冷的石砌回廊上。
两侧石壁上间隔镶嵌的灵灯投下昏暗晃动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
谢昭临全部心神都放在抵抗身体的虚弱和思考楚墨的意图上，没有注意到，被他紧紧牵着的顾承砚，在踏出停尸房门口的瞬间，微微侧过头，回望了一眼房内那个站在角落、身形己经开始逐渐变淡、即将消散的“时间残影”。
孩童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眼底，在最深处，闪过一丝与年龄截然不符的、极深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痛楚与疲惫。
而那即将消散的残影，也正回望着他，半透明的、与谢昭临一般无二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诡异地勾起了一抹了然的、带着无尽嘲讽意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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