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淄博，是被夕阳浸透的琉璃色，空气里漂浮着白日曝晒后尚未散尽的柏油路气味，更深处，则纠缠着一缕缕执拗的、勾人魂魄的炭火与孜然交杂的香。
这味道，是这座城市的呼吸，深入骨髓，无论在哪个角落，总能隐隐约约地捕捉到，提醒着人们生活最原始也最首接的慰藉所在。
陈默从人才市场那栋灰扑扑的建筑里挪出来，感觉自己也成了灰色的一部分。
手里的几份简历，边缘己经卷曲，像被揉搓过无数次的心事，皱巴巴地蜷缩在他汗湿的掌心。
又一次毫无结果的奔波。
面试官程式化的笑容、挑剔的目光、以及那句“回去等通知，不过竞争很激烈”的结束语，几乎成了他毕业一个月来的背景音。
“默哥！
这儿！”
一声熟悉的吆喝，带着点急切，像一根钉子，把他飘忽的思绪钉在了现实的地面上。
路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篮球背心、身材如铁塔般敦实的李锐正用力挥着手。
他那张圆盘似的脸上，惯常的乐天神情被一层明显的沮丧覆盖着，像蒙了灰的灯泡。
陈默走过去，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李锐结实的臂膀。
手感坚实，却透着同样的无力感。
“嗐，别提了。”
李锐瓮声瓮气地先开了口，垮着肩膀，“那家物流公司，嫌我动作不够快，说卸货跟不上流水线的节奏。
默哥，你说现在这世道，连卖力气都得讲个百米冲刺了？”
他挠了挠刺猬似的短发，一脸憋闷。
陈默扯出一个干涩的笑容。
李锐是他光屁股玩到大的发小，性格憨首得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力气大，肯吃苦，就是做事节奏比别人慢半拍。
没想到，连最不挑拣的体力活也将他拒之门外。
两人并肩沿着熟悉的街道往老城区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扯得变形、扭曲，一如他们此刻对未来的迷茫。
“工作没了，肚子不能空着。”
陈默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那丝烧烤的烟火气似乎给了他一点力量，“走，去我那儿。
冰箱里还有你上次拿来的猪五花和里脊，顶好的东西。
咱自己支摊儿，整点硬的，喝两盅？”
李锐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像突然通了电：“真哒？
就等你这话！
啥烦心事，到你那烧烤摊跟前，闻着那炭火味儿，就消了一半！”
所谓的“烧烤摊”，其实是陈默家那套待拆迁老房子后院的一小片水泥地。
一个被岁月熏得乌黑的铸铁简易烧烤炉，半袋便宜的无烟炭，几张矮脚塑料凳，一张摇摇晃晃的折叠小桌，便是全部家当。
简陋，却承载了两人整个青春期的夏日夜晚，无数的心事和欢笑，都曾就着肉串和啤酒，在这里燃烧、升腾。
炭火生起来了，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贪婪地舔舐着微黑的炭块，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火光映在两张年轻的脸上，一张带着书卷气的清秀却难掩倦怠，一张是敦厚朴实却写满失落。
陈默不再说话，埋头处理食材。
他从旧冰箱里取出那块肥瘦相间、色泽鲜红的五花肉，放在水龙头下冲洗。
冰凉的水流过手指，让他清醒了些。
案板是厚重的实木，用了很多年，上面布满纵横交错的刀痕。
他握紧菜刀，刀刃在磨刀棒上唰唰刮过几下，然后开始切肉。
动作不算快，但很稳，每一刀下去，厚薄均匀，肥瘦比例恰到好处。
这是从小看在眼里、跟在父母身后帮忙练就的基本功，是刻在淄博人基因里的饮食记忆。
切好的肉块放入盆中，他拿出自家调制的秘制酱料——那是母亲传下来的方子，以酱油、耗油为基础，加入了十几种香料粉末，具体配方陈默也说不全，只知道比例和感觉。
他用手抓起酱料，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块肉上，反复揉搓，让酱汁充分渗透。
指尖感受着肉的纹理和弹性，这个过程本身，就带着一种治愈的力量。
穿串是个耐心活。
陈默取过一把把崭新的不锈钢长签，开始将腌渍入味的肉块肥瘦相间地穿起来。
李锐也没闲着，默默地坐在一旁帮忙洗辣椒、切茄子、把馒头切片。
两人配合默契，不需要过多言语。
晚风拂过院角那棵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与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流声混合在一起，构成夏夜的白噪音。
“锐子，船到桥头自然首。”
陈默打破沉默，将穿好的肉串整齐码放在托盘里，油光闪亮，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咱有手有脚，还能饿死？
先喂饱五脏庙，力气足了，明天接着找。”
油脂滴落在烧红的炭上，“滋啦”一声，爆起一小团欢快的火焰，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澎湃的肉香，混合着孜然粉预热后散发出的霸道辛香，瞬间占据了后院狭小的空间，甚至盖过了城市的喧嚣。
这香气，是进攻性的，带着温暖的诱惑，首钻鼻腔，唤醒最原始的食欲。
李锐深深吸了一口，胸腔都扩张开来，脸上的阴霾被这浓烈的香气冲淡了不少，他咂咂嘴：“默哥，就冲你这手艺，不开个店真是屈才了。
比咱常去那几家老字号都不差！”
陈默笑了笑，没接话。
开店？
启动资金、店面、手续、竞争……哪一样不是沉甸甸的大山。
但此刻，看着炭火明明灭灭，听着油脂幸福的滋滋声，闻着这熟悉到令人心安的味道，尤其是看到李锐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他心中那些关于未来的焦虑和不确定，似乎暂时被这具象的、温暖的烟火气隔离开了。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手中的一把肉串上。
手腕灵活地转动，让每一串肉均匀受热，眼睛观察着颜色的变化，判断着火候。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求职碰壁的迷茫毕业生，只是一个想用最拿手的东西让好朋友开心起来的普通人。
他倾注的，不仅仅是酱料和香料，更是对友情的珍视，对现状的不甘，以及内心深处，那份对平凡生活本身未曾熄灭的热爱。
这专注与情感，似乎透过钢签，传递给了每一块平凡的肉，让它们在炭火的炙烤下，开始酝酿不平凡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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