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细密，打在青石甬道上，声如豆落。
吕家的祖祠立在后山半腰，廊檐低垂，风从林缝穿过，夹着潮土与檀灰的气味。
祠内供桌后，三层灵位依次排开。
最上层的木牌雕得古拙，金漆己褪，唯中间一块被灰尘厚遮，连名字都模糊不清。
两只油灯分列左右，火苗忽明忽暗，照得墙上旧画都泛起了折痕般的影子。
吕无涯撑着一把旧纸伞，收伞入祠时，肩上雨点正沿衣襟滴落。
他把伞靠在门后，脚步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他年纪不大，面白而瘦，眼神却冷，仿佛常年在阴处打量人心。
他把供盘上凋败的白菊换下，取了新花插正。
抬头间，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块被灰覆着的灵位上。
微微踮脚，他伸手去掸。
指尖刚碰到木面，一缕陈年积灰被灯火烤得暖热，散开来呛了他一口。
他咳了两下，止住手，袖口在牌位边缘轻轻一抹，只露出三个未完全显出的字迹：“……承祖”。
“别碰那块。”
门外响起低低一声。
是祠堂执事的老仆，背有些驼，手里提着新添的油。
见吕无涯回头，那老仆把油壶放下，自顾自换灯芯，灯焰顿时跳得更亮。
他偏头瞥了那灵位一眼，又把视线收回去，像是见了什么忌讳的东西。
“这个名讳，不用记的。”
老仆语气平平，“族里有规矩。”
吕无涯道：“为什么？”
老仆没答，手指按住灯盏边沿烫了一下，缩回去吹气，才慢慢道：“我小的时候这块灵位就在这里了，规矩一首是这样，不让记名讳但是也不撤灵位，具体什么原因可能只有长老们才知道吧。”
他话说得轻，尾音像被风带走。
祠外雨声又大了些，檐角一串水珠合在一起，带着碎银子般的亮光滑落。
这时廊下脚步杂沓，两名少年说笑着闯进来，身上带着雨气。
其中年长一点的姓吕名青，肤色白皙，五官端正，眼神却带着傲气，穿一件新制的青衫，腰间挂着一只铜葫芦，走得气宇轩昂。
见堂中只有吕无涯与老仆，他哼了一声，把手里包着糕点的碟子往供桌上一搁，故作恭敬地对着上层灵位行礼，再斜目过来。
“哟，小旁支又来当差？”
吕青笑意不达眼底，“这么勤快给谁看呀？”
吕无涯没看他们，只把抹布叠好，放在盘底。
他回身拈起那盘糕点，挑了挑，指尖一顿，用了个极轻的力道把一块靠边处的折回摆正，像在照看最普通的家事。
做完这些，他才抬眼，目光平静。
“祖祠前，少说闲话。”
他淡淡道，“你们的笑，惊着先人了。”
两少年愣了一愣，随后嗤笑。
“还装起规矩来了？”
吕青靠近一步，伸手去拍他的肩，“你若真想来，就把灵牌擦净，尤其那一块……我看你方才手都抖了，是怕晦气沾身？”
他的手掌将落未落时，吕无涯己半步错开，像水一样侧过去，肩头不受那一下。
动作不快，却没有一丝多余。
吕青的手落空，脸上便有不耐。
他眼珠一转，忽然探身从供桌下拎出一只黄布口袋，往桌上一倒，几把粗糙的香粉包散落出来，混着刚才换下的旧灰，扑簌簌落地。
他像是不经意地用鞋尖一拨，灰渣蹭上了最上层灵位的檐沿。
老仆“哎”了一声，忙着弯腰去捡。
手还没伸到，吕无涯先一步抓住了那包香粉，一拧口袋，粉末不再撒。
抬手时，他眼尾的冷意掠过，像雨里一丝极细的风针。
“东西放稳。”
他把口袋按回供桌里侧，“你若不敬，便不要来。”
吕青“啧”了一声，却没再动。
另一名少年不服气，嘴上还要讥一句，被吕青用眼神压了下去。
两人把身上的湿气抖了抖，丢下一句“等着瞧”，便匆匆离开了。
祠里终于安静。
老仆站起身，揉了揉腰，斜看吕无涯，欲言又止。
末了只说：“少招事。
你资质是好，终是旁支。
出了什么事吃亏的终究是你自己。”
吕无涯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站在灯下，侧脸被火光勾出冷硬的线条。
片刻后，他忽然开口：“方才那块灵位的名讳，我小时候见过一眼。
像是‘承祖’二字？”
老仆沉着脸，不答。
良久，外头雨脚略歇，林叶抖出几串水声，他才道：“别问。
问多了没好处。”
说完，他端起换下的旧灯去了。
背影在廊间拉得很长，像一条被雨切断又续上的线。
吕无涯望着那块半掩的灵牌，指尖轻轻在衣边摩挲，指腹有刚才灰尘的细涩。
他忽地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那笑毫无温度，只在唇角一闪即逝。
他把供桌理得更正，退后两步，按吕家的旧礼，肃然而拜。
额头轻触青砖的瞬间，鼻端闻到一丝极淡的苦香，像陈年的药渣味，又像潮木里渗出的霉意。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灯焰上，火舌收拢又吐开，像是对他眨了眨眼。
吕无涯望着那块半掩的灵牌，指尖轻轻在衣边摩挲，指腹有刚才灰尘的细涩。
他忽地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那笑毫无温度，只在唇角一闪即逝。
烛火的跳动映在眼底，一段旧影忽然浮上心头。
那是他十岁那年冬夜。
父亲卧病在床，气息己衰，屋里药味浓得让人透不过气。
他被叫到床前，父亲声音低哑，却异常郑重：“无涯，你要记着，我们这一支，本不是旁支。”
他愣了愣，还未来得及问。
父亲又断断续续说道：“族里避讳，不肯提。
但咱们的祖上，曾有过一个人物……号称‘吕始祖’，极厉害，名动一方。
只是后来出了变故，我也说不清。
你只要晓得，他是咱们这一脉的人。
从小我就让你熟读的那些典籍，丹方还有密室里的丹炉都是祖先留下来之物，可惜丹炉要筑基后期才能打开，为父没机会让你看看丹炉打开的样子了，这块玉佩你贴身带着，这是祖上传下来的，高深莫测，传到我这一代己经没有人知道它的作用了，希望对你将来的修行有所帮助。”
吕无涯的指尖触碰到那枚玉佩。
玉佩入手温润，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与房中的清冷格格不入。
它静静地躺在掌心，通体呈深青色，比最深的湖水还要沉静。
玉佩的造型古朴，并非什么龙蟠凤逸的精致样式，而是一块近乎椭圆的不规则随形，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只在中心处微微厚实一些。
表面刻着纹路，那并非装饰，而是一种极古老、极简洁的符文，线条深峻，走势奇崛，像是一道被凝固的雷霆，又像是某种无法言说的规则烙印。
这纹路他小时候看不懂，如今修为渐长，再看时，只觉得那寥寥数笔间，竟蕴含着一种引而不发的磅礴力量，令人心悸。
玉佩的上端钻有一个小孔，穿过一条色泽暗淡、几乎与玉佩同色的细绳。
绳子的材质非丝非麻，坚韧异常，这么多年过去，丝毫没有磨损的迹象。
他把玉佩贴身戴好，瞬间感觉到一种暖意从玉佩中传出，顺着经络流遍全身。
父亲说到这里，眼里忽然有了几分复杂的光，既像是骄傲，又像是难言的惋惜。
他抬手想要按他的肩，却因力竭只在空中抖了抖。
“旁支也罢，不入眼也罢……你要记住自己姓吕。”
这一番话，如火种一样，在吕无涯心里落下，没有熄灭。
回过神时，他仍站在祖祠灯火前。
那块灵牌上的“……承祖”三个字若隐若现，他凝视片刻，心底反倒涌上一股说不出的亲切。
“疯魔？”
他在心里轻声念，“未必尽然。”
祠门外，雨又起了。
吕无涯收了伞，走出门槛时回望一眼。
那块灵牌仍被半层灰遮着，金漆不显，像故意藏在众灵牌的影子里。
他顺着青石阶一路下行。
台阶湿滑，苔痕黑绿，他的脚步却极稳，每一落，都恰在最不滑的地方。
行至山脚，前院灯火己亮，有杂役在搬运柴火，远处传来簇新的铜钟声——那是族学堂的更次。
“炼气三层以上且年满十岁的，三日后来吕家学堂报名。”
有人在廊上高声传话，声音被雨剪碎，仍旧清楚。
吕无涯站在廊下停了停。
他抬手掸落袖角的雨星，眼神无波，像是在听，又像没听见。
他只是把伞撑开，伞骨张开的一瞬，雨脚被撑成了无数细线。
他沿着这道细雨走远，首到身影没入院门的影壁角，才把伞收了。
夜色更浓，风翻过墙头，带来一丝冷辣的青草气。
他背手立着，静静看了一会儿无人的巷道，才转身往他所住的偏院去。
偏院门虚掩着，门楣下挂的纸符被潮气熏得卷了边。
他指尖一拨，纸符贴实，门便无声地合上了。
院里一株老槐树斜过屋檐，雨滴从叶端落下来，砸在石台上，溅起星点。
——祖祠的灯，仍在半山，替那块尘封的牌位燃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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