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城的雾，从来与诗意无关。
它是工业时代粗重呼吸后残留的肺垢，混杂着未曾散尽的铁腥气、煤烟颗粒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溶剂之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整座城市的上空，笼罩，盘桓，吞噬。
清晨，陈工提着边缘己磨出毛边、印有褪色“鞍钢”字样的旧帆布包，踏上了那条沿废弃铁路线延伸的土路。
这是他退休三年来雷打不动的早读，仿佛唯有每日巡视这片曾经的工业疆场，才能确认自己与过往之间那根无形的脐带尚未彻底断裂。
今天的雾格外的浓，也格外的静。
稠密的白色（更准确地说是灰白色）吞噬了远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冷却塔和高炉轮廓，将世界压缩成以他为中心、半径不足二十米的一个浑浊气团。
声音被隔绝了，连自己踩在碎石和煤渣上的脚步声都显得沉闷而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一种极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在耳膜深处振动，像是无数根紧张的金属丝在同时低吟。
陈工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试图在这片混沌中分辨出声源的方向。
但那声音缥缈无踪，仿佛本就是这迷雾的一部分。
难以分割，雾气与他纠缠在一起，不再像物质和物质的干涉，更像情绪和思想的融合。
他是这里的工程师，曾经是。
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都献给了这些钢铁巨兽，倾听它们咆哮，调理它们的内脏，确保那奔流的铁水与轧制的火龙永不停歇、健康成长。
如今，巨兽沉寂，骸骨冰冷，他则从驯兽师变成了守墓人。
这片广袤的废弃厂区，是他一个人的陵园，埋葬着火热青春和一座城市的集体记忆。
巨兽的骸骨留下，所有的养分被窃走，这里是悲伤的遗骸，没有讲解的博物馆。
就在他准备转向日常歇脚的那张破旧水泥长椅时，脚尖触及了一个硬物。
不是惯常遇到的碎砖或酒瓶，有温柔的硬和整体的软。
他弯下己不算灵便的腰，将那东西拾起。
是一本笔记本。
深蓝色的塑料封皮，因年代久远而变得脆硬，边角有些许磨损，白色的“工作手册”西个字己斑驳不清，杂出蓝色的底。
这种本子在他刚进厂时人手几本，再普通不过，丢了再拿，拿了再丢。
他习惯性地用袖口擦去封面的露水和灰尘，随手翻开。
然后，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扉页上，是蓝黑色钢笔水留下的字迹，笔锋略显稚嫩却一丝不苟：”鞍山钢铁公司，第三轧钢厂，设备科：陈明远“陈明远。
是他自己的名字。
而底下的日期，像一记无声的闷锤，敲在他的心口——一九八五年十月。
心脏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潮水般的记忆流动在他的眼前一九八五年……他刚满二十岁，满怀着多少的热血和伴着几位好友走进这座庞大的钢铁迷宫，怀揣着用知识建设国家的纯粹激情。
他清晰地记得领到第一本工作手册时的新奇与郑重，记得在扉页上工整写下自己名字时那份沉甸甸的归属感。
是它吗？
还是说这是无数个遗失的产物。
陈工记性不错但也记性不好。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西周。
浓雾依旧，死寂一片。
铁轨无声地伸向迷雾深处，锈红色的渣堆像凝固的波涛。
除了他，空无一人。
这本手册，就像是雾本身凝结出来，精准地投递到他的脚下。
他颤抖着，口水润滑了手指，近乎屏息地继续翻动内页。
纸张微微泛黄，却保持着近西十年前刚出厂时的挺括。
里面是他熟悉又陌生的笔迹，记录着简单的设备参数、操作规程的学习心得，还有几处因理解错误而被师傅用红笔圈出的批注。
最后一页，用铅笔勾勒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草图——那里，用铅笔勾勒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草图——那是他当年私下里琢磨的一个轧辊冷却系统改良方案。
这个方案充满了理想主义的笨拙，因为涉及改动核心部件，存在风险且需要额外预算，在小组讨论时就被老师傅们笑着否定了，只存在于他那个热血年代的幻想里，从未正式提交，更不可能记录在案发的、需要上交检查的工作手册上。
他从何而来？
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爬上他的脊背。
这本手册，不仅内容属于过去，而且包含了只存在于他个人记忆中的、未曾公开的私密信息。
他猛地将手册合上，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荒谬感被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取代。
他再次仔细检查手册的封皮、内页的纸张。
那种干燥、脆硬的触感，不像是在露天环境里待了几天，几月，甚至几多年的状态，倒像是……像是刚从某个尘封多年的抽屉深处拿出来。
“不可能……”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反驳一个看不见的对手。
是有人模仿他的笔迹？
可这笔触间的生涩、那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书写小习惯，如何模仿？
是巧合？
捡到了一本同名同姓之人的笔记？
可连单位、科室、甚至那私密的草图都一模一样？
理性的堤坝开始出现裂痕。
各种看似合理的解释像肥皂泡一样升起，又在那份过于精准的“私密性”面前接连破灭。
一切看似都能自圆其说，看都是虚伪的蒙骗。
这本手册的出现，本身就像是一个悖论。
它不应该是“存在”于此地的物件。
他紧紧攥住这本来自过去的手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布包被用力夹在腋下，他转身，沿着来路快步返回，步伐仓促而僵硬。
他不再去想什么“时空穿越”那种科幻小说里的字眼，那太遥远，太不切实际。
他现在只有一个非常具体、非常迫切的念头：必须立刻找到老马和吴老师。
不是去分享一个离奇的故事，而是要去验证——验证这本手册的真实性，验证他自己的记忆是否可靠，验证这片他走了无数次的废厂区，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雾，到底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悄悄滋生了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需要同伴，需要另外两个清醒的、理智的大脑，来帮他确认，他不是老了，糊涂了，出现了幻觉。
或者，来共同面对这个令人不安的、打破了日常规律的“异常”。
身后的浓雾无声地翻滚着，仿佛一个巨大的、活着的生物，刚刚完成了一次不为人知的吞吐。
它将一个秘密吐露给了一个守墓人，然后继续它永恒的、沉默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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