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竹酒店

后来，娘治好了爹的瘸腿，让他得以参加科举。

我十岁那年，爹高中探花，接我和娘入京。

不久，皇后召娘入宫做医女。

那天，娘很高兴，摸着我的头。

当御医是你外祖从小的梦想，娘也算替他实现了，等娘回来。

可我只等回了阿娘面目全非的尸体，和一道赐婚我爹与皇后嫡妹的圣旨。

爹去宫门口跪了整整一天后，接旨了。

1

我娘死后，爹扔下我一个人在家里，跑到宫门口，跪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早上，爹回来了。

一向温文尔雅，衣衫整洁的爹爹，发丝凌乱，浑身上下，不是淤泥，就是血渍。

手里还攥着一卷黄色的东西。

下人们都说，那是圣旨。

我马上就要有新娘亲了。

可是我知道，我娘就是被圣旨上的人害死的。

爹看到我，原本怔愣的表情有了变化。

他僵硬地露出一抹笑，却比哭还难看。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有些害怕地躲在了丫鬟身后。

爹脸上瞬间变得难过极了，迈开的脚又收了回来。

我这才发现，阿爹他好像又瘸了。

丫鬟轻轻推了我一把，我迟疑着上前，抹了抹爹脸上的泥水。

爹一把抱住我，温热的泪水瞬间流在了我的肩膀上。

悦竹，是爹没用

我伸出手拍了拍爹的脑袋。

爹不哭。

但是爹哭得更伤心了。

上一次爹哭得这么伤心，还是在阿娘死的时候。

2

阿娘死的那天，阿爹正领着我在街上为阿娘买礼物。

阿娘的生辰快到了，再加上为了庆祝阿娘成为御医，阿爹特意瞒着阿娘，趁着休沐，早早带着我出发。

阿爹带我买了许多漂亮的衣裙。

他说，阿娘最是喜欢这些的，只是因为要处理药材，怕弄脏了衣裙，才说不喜欢。

我点了点头说，悦竹记住了。

阿爹高兴地夸我孝顺。

我们买了很多东西，就等阿娘回家了。

只是还没到家，阿娘身边的丫鬟就着急地赶了过来。

她的脸上满是惊慌。

夫人回来了……但夫人……夫人没了

我爹刚开始还满脸高兴，听到后半句时，整个人都傻了。

他顾不上我，也顾不上为阿娘带的礼物，跌跌撞撞跑回了家。

我在后面哭得撕心裂肺，但是阿爹没有回过一次头。

后来我呆愣愣地抱着衣物跟丫鬟回去，看到阿爹衣衫破烂地跪倒在地。

他的旁边，有一床席子，上面躺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我被吓得哭了起来。

丫鬟春生却告诉我，那是我阿娘。

我才发现，阿娘身上盖着的，是阿爹身上的衣服。

没有人敢靠近阿爹。

他时而哭着，时而笑着，哭时撕心裂肺，笑时有些癫狂。

下人们说，老爷怕是疯了，小姐可怎么办。

但是阿爹没有。

把自己关了两天后，他终于出来了。

与之而来的，是一道皇后娘娘小妹赐婚于我爹的旨意。

我爹沉默了半晌，安排好了府里的事，收拾好后出了门。

3

我知道，人死后是要下葬的。

只是这是我第一次披麻戴孝。

春生牵着我的手，领着我走在棺材前面。

刚路过长街尾，迎面就来了一队敲锣打鼓的人马。

他们是送亲的队伍。

抬棺的人准备让行，却被阿爹制止住了。

不准停，继续往前

我看到阿爹眼中的恨意，耳边响起那天他在房间里对我说的话。

悦竹，你要记住了，娘亲不是被皇后杀的，也不是被郡主杀的，是这该死的皇权杀了你娘

早晚有一天，阿爹会为你娘报仇。

可在这之前，我要忍，你也要忍。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阿爹。

但是，我知道阿爹是对的。

我说，阿爹，悦竹会忍，悦竹也可以为娘亲报仇

阿爹表情里带着悲伤，有些欣慰地对我笑了笑。

只是沉默了半天，还是说了句，你还小。

红白相遇，向来是红事让行，死人为大。

但是前面的红轿子，却没有一点要让的意思。

那红轿，本应该从郡主府到沈府的路，硬是被改到了这儿。

我看着从轿子上走下来的女人。

对方身着红色喜服，并未盖着盖头。

脸上妆容精致，明明最是好看新娘妆，如今我看着却觉得丑陋极了。

绿兰对我说过，阿娘就是被她害死的。

她是安平郡主徐思妙，当今皇后的亲妹妹。

这京中，许多人都不敢得罪她。

绿兰是阿娘的丫鬟，也是春生的姐姐。

阿娘死的那天，她没有陪阿娘入宫，知道阿娘死后，她难过了很久。

夜里，我常常能隔着好几个院子，听到她的哭声。

后来我听春生说，阿爹给了绿兰卖身契，放她出府了。

徐思妙一步步朝着阿爹走近，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

沈长玉，你别忘了，今天可是我们两个大喜的日子

阿爹的脸色顿时变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懵懂的我，再次看向徐思妙时，眼里满是厌恶。

安平郡主，今日乃是我发妻的忌日，于情于理，我也该送她一程

我偏不让本郡主今天就在这儿站着，我看谁敢过去

徐思妙很是猖狂，目光扫向我时，只不屑地一闪而过。

待看向阿娘的棺椁时，又换上了全然的得意。

像是在说，看，他是我的。

你

阿爹气急，忍不住上前两步。

怎么，风度翩翩的探花郎，要当街打你的未婚妻子，当今皇后的亲妹妹，皇上亲封的安平郡主吗?

徐思妙扬着下巴。

她知道阿爹不会打她，有恃无恐。

徐思妙，你要是还想让我娶你，现在立马让开

阿爹沉了沉声，带了点威胁。

但徐思妙就像是企图驯服烈马的马夫，见打破了父亲素来温和的面具后，脸上不见恐慌，只有品尝到成功滋味的喜悦。

沈长玉，你不得不娶我。怎么，你想抗旨不成?

徐思妙半点没有退让。

这时办丧的下人走到阿爹身边，提醒时间快到了。

我看到阿爹攥紧了拳头，那是气极了。

徐思妙，你当真是不知廉耻快让开

你

徐思妙应该是从未被人这么骂过。

更何况，骂她的还是自己的心上人，眼眶瞬间有些红了。

好在一旁的嬷嬷拉住了她，吩咐着让行。

春生悄声告诉我，如今这招，是为了给阿爹一个下马威。

我回过头看了眼阿娘的棺材。

我想，等将来，这一幕我也要还给她们。

4

当天将阿娘下葬后回来，郡主就要入沈家的门。

可阿爹早就吩咐了，只开一扇最小的偏门。

我记得，那是下人出门采买时出入的门。

我躲在门边，亲眼看到徐思妙脸色变得很难看。

周围的街坊邻居这时候才不管谁是郡主，谁是公主。

见她一个姑娘家，穿着嫁衣站在小门前，都是指着议论。

我娘生前和周围街坊关系要好，备受赞誉。

这会子，不免被拿出来比较。

说的声音不大，但是徐思妙正好可以听到。

有不少人说她不知廉耻，胡乱攀咬让阿爹负责。

她一个郡主，哪里听过这些腌臜话，脸上都挂不住笑，最后恼羞成怒让下人挥舞着鞭子赶人。

徐思妙被晾在门外许久。

我知道阿爹是故意的。

夜半，徐思妙才被抬进了门。

等一进去，赫然发现摆在高堂上的，是阿娘的灵位

徐思妙恨不得上去砸了。

但是最后，也只是扔了红盖头。

她指着牌位怒道: 沈长玉，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不该把这晦气东西撤下去吗?

呵呵。

那是我的阿娘，我父亲的发妻。

哪里晦气?

晦气的分明是她。

徐思妙只顾发怒，全然没有注意到，阿爹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郡主，新竹是我的结发之妻。

你是继室，在发妻灵前当执妾礼，称姐姐。我让你拜她有何错?

若郡主不愿，那就请回吧

徐思妙柳眉一竖。

旁边已有婢女怒斥，姑爷不想要脑袋了?就不怕我们郡主去陛下面前告你个不尊圣命?

爹爹冷笑，一甩袖子: 我这不是已然遵旨迎娶了吗?是郡主自己非要罔顾礼法。

这一甩，却让郡主注意到了爹爹身上着的大红喜服。

忽地转嗔为喜，罢了拜就拜

阿爹是出了名的样貌好，容貌清俊，气质脱俗。

所谓探花，或许不是众学子中文采最好的，却一定是学子中最俊俏的那个。

阿娘总跟我说，当初就是看中了阿爹那副好相貌。

徐思妙自然也是被这副皮囊迷住。

拜完堂，她急不可耐地牵着阿爹的手就回了房。

我站在房门外听到阿爹说，只能春生去服侍。

徐思妙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徐思妙从屋里出来，容光焕发。

看到前来请安的我，她不屑一笑，打发着下人赏了我一堆的东西。

小丫头，我允许你叫我娘。

徐思妙看向我的目光里带着满满的施舍。

我朝她做了个鬼脸。

她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在外面守了一夜。

后半夜，我亲眼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她屋里出来。

清晨实在困得不行时，我才睡着，是要上早朝的阿爹叫醒了我。

阿爹看着我，面上欣慰又苦涩。

他说，悦竹，你要记住你娘，不论发生什么，你要相信，阿爹永远只爱你阿娘一个人。

徐思妙是断不会对我一个孩子做什么的。

春生教过我很多事，我都一一记着。

许是阿爹对她说过什么。

我早上故意在她碗里放虫子，又在她经过的路上扔石子，还赶跑了她要扑的蝴蝶和观赏的鱼，她都一一忍了下来。

等到午后阿爹回来时，我才知道，她原来是想告状。

5

这小丫头片子着实可恶，你快管管

徐思妙一把扯过我，将我拉到阿爹面前。

我抬起头，看见阿爹肉眼可见的憔悴，像是许久没睡好觉一样，身形都消瘦了许多。

春生说的是真的，因为昨日阿爹的为难，徐思妙并未放下，直接让人给阿爹在朝中使绊子。

我捏了捏手里自制的香囊，一下子跪在阿爹面前。

爹爹我错了，悦竹会给郡主赔罪的

阿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却又收回去了。

我听见他问我。

你要怎么赔罪?

我低头笑了一下，这是以前犯错时，我和阿爹常常做的事。

我负责直接求饶，阿爹负责打消阿娘的怒火。

再然后，我会寻件小礼物讨阿娘欢喜。

这个香囊是悦竹自己做的，送给郡主赔罪。

我递上香囊，徐思妙接过了，却又递给了身后的嬷嬷。

我知道，她在检查里面的香料。

可是她不知道，这个香囊如果单独用，确实是良药。

若混着其他一些物事混在一起，便不是良药了。

这法子隐秘，就算是宫中御医来了也分辨不出。

果然，嬷嬷检查了一下就放回了徐思妙手里。

徐思妙为了在阿爹面前表现，将香囊挂在了腰间。

我盯着那个香囊，想到了阿娘。

阿娘从小精通药理，长大后成为了医女，还治好了阿爹的腿疾。

我虽然才十岁，却得她真传。

医毒向来不分家。

我用毒的天赋，却是阿娘都比不过。

今早的补汤我也是亲眼见着她喝下的，要不是我抓了几只虫子打翻了几碗菜，她可能也不会喝光。

阿爹的脸色在徐思妙接下香囊后，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你能接受就好，悦竹毕竟是我的孩子。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安分守己，在府中料理好事务，照顾好我唯一的女儿。

见阿爹态度缓和，徐思妙更是有了成就感，自然是连连答应。

我从今以后，一定把悦竹当作亲生女儿照顾

那就好。

阿爹点了点头，在徐思妙期盼的目光下开口。

你以后住在羌芜院吧。

我想住在潇湘院。

徐思妙想也不想就驳回了。

那是我阿娘最喜欢的院子，她以前最爱住在里面。

阿爹面色不变，冷静地回答。

潇湘院离我的院子太远了，羌芜院最近，你不去也得去。

徐思妙一听立刻改口答应，开开心心收拾屋子去了。

我看着阿爹。

爹爹，您不是没有自己的院子吗?

爹爹摸了摸我的头发:

确实没有，但是爹给了一个人院子。

6

自从那天以后，徐思妙似乎是意识到了我的用处。

她开始变着法儿对我好。

今天我要城东的烤鸭，她会给我买；明天我要长街的点心，要她亲自买的，她也答应了。

什么小孩子戴的手串、玩的玩具，一水儿地往我房里送。

春生担忧地看着正在玩九连环的我。

小姐，这个安平郡主不安好心您可千万别被她收买了

我悠悠笑着，像是不小心地摔碎了手里的九连环。

我知道，这些东西，我才不稀罕。

我整天去徐思妙的房间乱窜，给她添乱。

徐思妙并不生气，反而一个劲夸我活泼。

相应的，阿爹对她的态度果然越来越好。

有时候，甚至连我都要排在后面。

阿爹

我再一次闯进了徐思妙的房间。

徐思妙正一脸慌张地从阿爹腿上下来，对我陪着笑。

悦竹呀，你怎么来了?

我佯装不满，偏过头不理她。

阿爹却开始训斥我。

没有规矩进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