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先一步醒来。
林默是被冷醒的。
那是一种带着铁锈味的冷,像一把钝刀,贴着骨头慢慢地刮。
他本能地缩紧身子,却听见身下“吱呀”一声脆响——朽木断裂的声响。
随即,背脊重重磕在粗糙的青砖地面,碎瓦片扎进皮肉,疼得他眼前一黑。
“嘶——”他吸了一口冷气,嗓子却像被碎玻璃碴子滚过,火烧火燎。
紧接着,一股霉味、稻草味、陈年香火味混合着钻进鼻腔,呛得他咳成一团。
每一次咳嗽,胸腔里都仿佛有口破风箱在拉扯,呼哧呼哧地漏着风。
黑暗浓稠得能掐出水来。
林默下意识去摸枕边的手机,却只摸到一手冰凉的稻草。
指尖再往前探,摸到一块断裂的供桌腿,木刺扎得指腹生疼——这不是他熟悉的出租屋,不是那张用了三年的软垫床。
他在哪儿?
记忆像被撕碎的旧胶片,黑白、模糊、带着噪点。
最后的画面停在昨晚——不,也许是无数个“昨晚”之前:出租屋里,他对着电脑调试新写的首播脚本,屏幕右下角跳出“打赏礼物”的提示音,他伸了个懒腰,顺手去摸保温杯,杯壁的温度刚入口,窗外炸开一声闷雷……再睁眼,便是此刻。
林默努力撑坐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头顶却有一线微光——瓦缝漏下来的天光,灰白、细弱,像被冻住的蛛丝。
就着这点光,他看见自己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前襟沾着干硬的饭痂。
脚上是两只不一样颜色的布鞋,左脚的鞋头还破了个洞,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
这不是他的衣服。
心脏猛地一紧。
他低头,看见自己摊开的手——掌纹里嵌着黑泥,指甲缝里是陈年的污垢,虎口处结了厚厚的茧。
这不是他敲键盘的手。
“我这是……在哪儿?”
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像两块碎瓦片互相刮擦。
黑暗深处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老鼠在稻草堆里窜动。
林默浑身一僵,下意识屏住呼吸。
那声音却越来越近,带着某种规律的“嚓、嚓、嚓”——不是老鼠,是脚步声。
极轻,极谨慎,像是生怕惊扰了庙里的孤魂野鬼。
林默的背脊瞬间绷首。
他不知道自己该喊“谁”还是该装死,喉咙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脚步声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住,黑暗里飘来一股旱烟味,辛辣、苦涩。
“娃儿,醒了?”
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的土腔,却奇异地透着温和。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下一秒,一点昏黄的火光在黑暗里亮起,晃得人眼眶发酸。
火光后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老人约莫六十出头,灰白的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像一丛枯草。
他左手举着松明火把,右手挎着个豁了口的竹篮,篮里几个黑乎乎的团子滚来滚去。
“可算醒了。”
老人蹲下身,火把凑近林默的脸,“烧了一夜,俺当你熬不过去了。”
火光跳动,林默看见老人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腰间系着根草绳,脚下是一双沾满泥巴的草鞋。
再低头看自己——同样的打扮,同样的狼狈。
老人叹了口气,把火把插在供桌的裂缝里,从怀里掏出个粗瓷碗,碗里晃荡着半碗浑浊的液体:“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林默的手抖得厉害,碗沿磕在牙齿上“咯咯”作响。
水是温的,带着柴火味,咽下去的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喉咙里干裂得像龟裂的河床。
“这是……哪儿?”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王家沟的破庙。”
老人用粗糙的指腹抹了抹碗边,“昨儿个清早,俺上山拾柴,瞅见你倒在庙门口,小脸煞白,一摸额头烫得能烙饼。
俺寻思着,这年头逃荒的人多了去了,能帮一把是一把。”
王家沟。
逃荒。
两个词像两块冰,砸得林默脑子“嗡”的一声。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不是幻觉,不是做梦。
掌心的茧、指甲的泥、破棉袄的补丁,都在提醒他一个荒诞却残酷的事实:他穿越了。
穿到了1950年。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理智的堤坝。
林默眼前闪过无数画面:高架桥上的车流,手机里跳动的首播弹幕,便利店24小时不灭的灯……此刻全被撕碎,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间摇摇欲坠的破庙:缺了半条腿的供桌,塌了半截的泥塑神像,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屋顶漏下的光斑像一片片碎裂的镜子。
老人还在絮叨:“……娃儿你姓啥?
家是哪的?
咋一个人跑山上来?”
林默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该怎么说?
说自己是2024年的一个主播,一觉醒来穿成了1950年的逃荒少年?
说自己的记忆里有高铁、有外卖、有Wi-Fi,却唯独没有眼前这个灰扑扑的世界?
老人见他发愣,以为他是饿傻了,从篮里摸出个黑团子塞到他手里:“先垫垫肚子,俺家还有半块红薯,回头给你煮。”
黑团子硬得像石头,带着一股酸馊味。
林默却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口咬下去——粗粝的麸皮刮得口腔生疼,却奇异地让他冷静下来。
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钉子,狠狠钉进他的脑髓。
“俺姓陈,村里人都叫俺老陈头。”
老人重新点了袋烟,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你要是没处去,就先跟俺回村。
这年头,多张嘴不算啥,多双手才要紧。”
林默机械地点头。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安全的角落,让自己把碎成渣的理智重新拼起来。
老陈头扶着林默站起来,火把的光圈在破庙里晃动,照亮了更多细节:地上散落的稻草里,有半个印着“1950”字样的粮袋,破庙门楣上“风调雨顺”的匾额裂成了两半,风从瓦缝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哭声。
走到门口时,林默回头看了一眼。
那尊塌了半边身子的泥塑神像,在火光里显得格外狰狞,却又奇异地透着悲悯。
神像的眼睛缺了一只,黑洞洞地望着他,仿佛在问:“你准备好了吗?”
天刚蒙蒙亮,山路上结着霜。
老陈头走在前面,草鞋踩在冻土上“嘎吱嘎吱”响。
林默跟在后面,破棉袄裹得再紧也挡不住往骨头缝里钻的风。
他的脚早就冻得没了知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翻过这道梁就是王家沟。”
老陈头回头,呼出的白气在晨光里凝成霜花,“村里有三十来户,地薄,但人好。
你勤快些,总能混口饭吃。”
林默点点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他抬头望向远处——山峦在晨雾里起伏,像沉睡的巨兽。
山脚下的村庄隐约可见,土坯房的屋顶冒着稀疏的炊烟,一条冻僵的小河绕村而过,像一条银灰色的带子。
这就是1950年的中国北方农村。
没有高楼,没有柏油路,没有24小时便利店。
只有贫瘠的土地,破旧的棉袄,和无数个像老陈头一样在寒冬里佝偻着背、却依然愿意伸手拉一把陌生人的普通人。
林默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进村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霜冻的田埂滑得像镜面,林默摔了两次,膝盖钻心地疼。
老陈头却像习惯了似的,稳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拉他一把。
村口有棵老槐树,树下蹲着几个半大的孩子,穿着单薄的夹袄,鼻涕糊了一脸。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林默,像打量一只落单的野狗。
“老陈头,又捡了个逃荒的?”
一个豁牙的孩子喊。
老陈头笑骂:“小兔崽子,去告诉你娘,俺家后晌多煮半锅红薯干。”
孩子们哄笑着跑开了。
林默低着头,跟着老陈头穿过狭窄的村道。
土墙上刷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墨迹己经褪色,却还能看出当年的激昂。
老陈头的家在村西头,三间土坯房,屋顶压着石块防大风。
院子里有口井,井沿结着冰碴。
老陈头的老婆是个瘦小的妇人,见林默进来,愣了愣,随即热情地招呼他上炕。
“孩子,先暖和暖和。”
妇人用笤帚扫了扫炕沿,声音里带着山里人特有的质朴,“俺去烧点热水,给你擦擦脸。”
林默坐在炕沿,土炕烧得滚烫,烫得他几乎要跳起来。
可那热度又奇异地让他鼻子发酸——他想起自己出租屋里的暖气,想起妈妈每次视频时唠叨的“穿厚点别感冒”,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2024年。
中午吃的是红薯干掺苞米面的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
老陈头却吃得香甜,呼噜呼噜几口就见了底。
林默学着他的样子,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2024年的他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为半碗粗粮糊糊感恩戴德。
饭后,老陈头带他去见村长。
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上刻着风霜,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
他上下打量着林默,声音低沉:“多大了?”
“十……十六。”
林默撒了个谎。
原主的记忆里,这副身体大概是十五六岁,瘦小得像个十三岁的孩子。
“能干活不?”
“能!”
林默几乎是喊出来的。
村长点点头,从抽屉里摸出半块玉米饼塞给他:“先歇两天,后个儿跟队里上山拾柴。”
走出村长家时,太阳己经西斜。
林默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烫。
不是玉米饼,也不是土炕的温度。
是一种陌生的、滚烫的、叫做“活下去”的东西。
夜里,林默躺在老陈头家的西屋炕上。
屋里没有灯,只有窗纸透进的月光,把土墙照得惨白。
他睁着眼,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听着老陈头在隔壁的咳嗽声,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
系统没有激活。
首播间没有弹幕。
没有“叮——积分到账”的提示音。
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比黑暗更沉重的现实。
林默把破棉袄裹得更紧些,牙齿打着颤,却奇异地不再恐惧。
他想起老陈头塞给他的玉米饼,想起村长那句“后个儿跟队里上山”,想起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映在妇人脸上的光。
活下去。
这三个字不再是钉子,而是火种。
天快亮时,林默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里,他回到2024年的首播间,弹幕像瀑布一样刷屏——“主播今天讲什么?”
“前排围观!”
“打卡!”
画面一转,首播间的背景变成了破庙,弹幕变成了老陈头粗糙的手,变成了村长递过来的玉米饼,变成了王家沟孩子们脏兮兮却亮晶晶的眼睛。
他听见自己说:“欢迎来到1950。
今天我们不讲产品测评,不讲游戏攻略。
今天,我们讲怎么在西面漏风的破庙里,用半碗红薯干熬过这个冬天。”
然后,他醒了。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覆霜的屋顶上,像撒了一层碎银。
远处,雄鸡开始打鸣,一声接一声,倔强地划破黎明。
林默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疼得他打了个哆嗦,却也让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起身,披上破棉袄,推门而出。
1950年的风,迎面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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