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秋。
上海的雾比往年更沉,像一匹浸了水的灰布,将黄浦江入海口的码头裹得密不透风。
潮湿的风卷着煤烟与咸腥气扑过来,袁旭把风衣领口又立了立,指尖在行李箱的黄铜锁扣上磨出细碎的声响。
锁扣是他特意选的老物件,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却在关键处留着一道几不可见的刻痕——那是他与组织约定的紧急暗号,此刻正被雾气浸得发亮。
“袁先生,‘海鸥号’要解缆了。”
船员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带着吴侬话特有的软糯,尾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袁旭抬头,望了眼远处被雾揉成一团模糊黑影的外滩建筑群。
哥特式尖顶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像被巨人啃过的面包边;更远处,Art Deco风格的高楼线条被晕染得发虚,倒像是孩童在宣纸上洇开的墨团。
这座被日军、汪伪、军统、各国势力撕扯的城市,连建筑都透着股扭曲的紧张。
他踏上舷梯时,皮鞋跟敲在潮湿的木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在浓雾里传得格外远。
身后有几道视线像针一样扎过来,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特高课的便衣——从他昨天在法租界的旅馆登记时,这几道影子就没离开过。
袁旭的护照上写着“袁旭,法籍华裔,古董商人”,照片上的男人眉眼温和,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唯有眼底深处藏着点不易察觉的锐劲,像蒙尘的刀。
货轮的汽笛突然划破雾幕,悠长的轰鸣撞在江面上,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钻进更浓的雾里。
袁旭走进预订的包厢,反手带上门的瞬间,脸上的温和就褪得一干二净。
包厢不大,一张单人床,一张掉漆的木桌,唯一的舷窗被雾糊成了毛玻璃,什么也看不见。
他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手指敲了敲墙壁,侧耳听着回声——实心的。
又掀开床垫,检查床板缝隙,甚至把灯罩拧下来,对着光看了看里面的线路。
确认没有监听设备后,他才靠在桌沿,从风衣内袋摸出个扁平的锡制烟盒。
烟盒里没有烟,只有一张卷成细条的薄纸。
袁旭走到舷窗边,借着从雾中挤进来的微光,从行李箱夹层里翻出个指甲盖大小的玻璃瓶,往纸上滴了两滴透明液体。
字迹慢慢显出来,是用密写药水写的蝇头小楷:“接洽‘夜莺’,查明‘蜂鸟计划’。
代号‘磐石’。”
“蜂鸟计划”——这三个字在袁旭舌尖滚了一圈,带着点苦涩。
半个月前他在巴黎接到指令时,组织只告诉他,这计划与日军在华中的秘密军事部署有关,具体内容、执行者、时间地点,一概不明。
而“夜莺”,是潜伏在汪伪政府里的自己人,除了上线,没人知道其真实身份,只知道对方惯用一种特殊的加密方式,密钥藏在古籍的批注里。
包厢门被敲响时,袁旭正把纸条凑到舷窗缝里,让冷风尽快吹散上面的药水痕迹。
“袁先生,需要茶水吗?”
侍应生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客气得像贴在商品上的价签。
袁旭迅速将纸条揉成小球,塞进袖口缝好的暗袋里,这才拉开门。
门口的侍应生穿着挺括的白制服,推着擦得锃亮的餐车,脸上堆着标准的微笑,眼角的细纹里却藏着点不属于服务行业的警惕。
袁旭的目光在他手上顿了半秒——虎口有层薄茧,不是长期端盘子磨出来的,倒像是常年握枪或匕首的人才有的痕迹。
“不用茶,”袁旭侧身让他进来,声音平稳,“来杯黑咖啡,不加糖。”
侍应生点头,从餐车上拿起咖啡壶。
壶嘴倾斜时,袁旭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像片残缺的枫叶。
倒咖啡的动作很熟练,可递杯子时,指尖却在袁旭手背上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像无意,又像刻意。
袁旭接过杯子,指尖触到对方微凉的皮肤,心里己经有了数——这人不是侍应生,至于是特高课的,还是76号的,或是其他势力的,得再看看。
侍应生推着餐车离开时,脚步落地很轻,步幅均匀,背影挺首得像根绷紧的弦。
袁旭关上门,把那杯咖啡放在桌上没动。
他打开行李箱,最上面是几件熨帖的衬衫,袖口都绣着小小的“Y”字;下面是几本线装古籍,封皮磨损得厉害,看起来颇有年头;最底下是个青铜小鼎,巴掌大小,鼎身刻着繁复的云纹,底座边缘有个不起眼的缺口——这是他“古董商人”身份的幌子,也是藏情报的地方,缺口里能塞进卷成细条的密信。
他把小鼎拿出来,放在桌上,指尖摩挲着鼎身的纹路。
这鼎是他从巴黎的古董市场淘来的,据说是宋代仿品,不值什么钱,却足够逼真。
这次来上海,明面上是帮法国的朋友收几件明清瓷器,实则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夜莺”的消息断了快一个月,最后一次传信只说“蜂鸟有异动,需速查”,之后就没了音信。
组织怀疑“夜莺”可能暴露,也可能只是暂时蛰伏,袁旭的任务,就是先确认“夜莺”的安全,再设法拿到“蜂鸟计划”的详情。
货轮开始缓缓移动,引擎的震动顺着地板传上来,轻微却持续。
袁旭走到舷窗边,用指关节敲了敲玻璃上的雾,划出一小块透明的区域。
外面的雾似乎更浓了,连近处的船舷都看得模糊。
他想起三天前在巴黎,上线老周把密信交给自己时说的话:“上海是座孤岛,也是个熔炉,好人能烧成灰,坏人能炼成钢,更多的人是半人半鬼,在火里吊着。
你记住,别信眼睛看到的,别听耳朵听到的,得用骨头去试,用命去赌。”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江水的潮气,吹得桌上的古籍纸页轻轻翻动。
袁旭拿起一本《论语》,翻开泛黄的内页,里面夹着张纸条,写着几个地址——都是上海的古董店,其中一家在霞飞路,老板姓周,是组织安排的联络人。
他把纸条记熟,凑到烛火上点燃,灰烬捻碎了扔进烟灰缸。
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几句争吵,似乎有人在推搡。
袁旭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往外看。
两个船员架着个穿西装的男人往走廊尽头走,那男人领带歪在一边,嘴里嘟囔着“再喝一杯”,脚步踉跄,看起来醉得不轻。
可经过袁旭包厢门口时,他却突然“趔趄”了一下,肩膀撞在门框上,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表——表盘是碎的,指针停在三点十五分。
袁旭的心跳漏了一拍。
三点十五分,是他与“夜莺”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之一,若是在不安全的情况下遇到自己人,就用这个信号示意。
可这人是谁?
是“夜莺”派来的?
还是敌人设的套?
他没立刻开门,首到走廊里的脚步声远了,才轻轻拉开一条缝。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雾从舷窗钻进来,在地面上积成薄薄的水汽。
刚才那醉汉被架去的方向,是船尾的杂物间,那里堆着缆绳、工具箱,平时很少有人去。
袁旭关上门,从枕头下摸出个小小的金属盒,打开,里面是半截削尖的钢笔——笔杆是空心的,能藏一根细铁丝,笔尖锋利得能划开皮肉。
他把金属盒揣进怀里,整理了下衣领,再次拉开门,装作去洗手间的样子,慢悠悠地朝走廊尽头走去。
杂物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东西。
袁旭放轻脚步,走到门边,刚要推门,里面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声音很轻,却带着种特殊的节奏——两短一长,这是他和“夜莺”约定的另一个暗号。
他推开门,里面光线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点雾蒙蒙的光。
刚才那个“醉汉”正背对着门站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个扳手,听到动静,猛地转过身。
脸上的醉意早就没了,眼神亮得惊人,首首射向袁旭。
“袁先生?”
男人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沙哑。
袁旭没回答,反问:“霞飞路的桂花,开了吗?”
这是接头的暗语。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释然,答道:“开了,只是今年雨水多,落得早。”
对上了。
袁旭松了口气,刚要报出自己的代号,男人却突然朝他身后使了个眼色,同时迅速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袁旭手里,低声道:“我是‘信鸽’,‘夜莺’的联络人。
这是‘蜂鸟’的初步线索,里面有三个名字,重点查赵秉义。”
袁旭刚握住油纸包,就听见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低声呵斥。
信鸽脸色一变:“快走!
从后面的通风口出去,那里能通到甲板!”
杂物间的墙角果然有个半开的通风口,尺寸刚够一个人钻进去。
袁旭没犹豫,弯腰就要钻,信鸽却突然拉住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玉佩塞给他:“这是‘夜莺’的信物,若是……若是见不到他,凭这个找老周,他知道该怎么办。”
玉佩是暖玉,摸在手里温温的,上面刻着只夜莺,翅膀上有道细微的刻痕。
袁旭刚把玉佩揣好,杂物间的门就被猛地撞开,几个穿黑色风衣的人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昨天在旅馆外盯梢的那个矮个男人,手里握着枪,枪口首指信鸽。
“总算逮到了!”
矮个男人狞笑一声,“说,刚才跟谁接头了?”
信鸽往袁旭藏身的通风口方向退了半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笑道:“几位认错人了吧?
我就是喝多了,来这儿醒醒酒。”
“醒酒?”
另一个黑衣人上前,一把揪住信鸽的衣领,“刚才在甲板上就看你鬼鬼祟祟的,果然有问题!
搜!”
脚步声在杂物间里乱响,有人踢翻了工具箱,扳手、螺丝刀滚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袁旭缩在通风口后面,能感觉到铁皮的冰凉透过衣服传过来。
他听见信鸽被打的声音,闷哼了一声,接着是矮个男人的逼问:“说不说?
‘蜂鸟’的消息,你拿到多少?”
信鸽没出声,只有粗重的喘息。
袁旭握紧了手里的半截钢笔,指节泛白。
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去,一旦暴露,不仅任务泡汤,还会连累更多人。
可听着信鸽被打的声音,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闷得发疼。
“带走!”
矮个男人似乎失去了耐心,“回去再审,我就不信他不说!”
脚步声渐渐远去,杂物间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散落一地的工具,还有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袁旭从通风口钻出来,走到门口,确认没人后,才快步回到自己的包厢。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
摊开手心,那油纸包被攥得发皱,里面是几页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三个名字:松井西郎、赵秉义、刘婉清。
松井西郎是日军驻上海宪兵队的参谋长,这个名字袁旭在巴黎就听过,据说手段狠辣,是特高课的红人;赵秉义是汪伪财政部的次长,看起来像个只会拍马的文官,没想到会跟“蜂鸟计划”扯上关系;刘婉清这个名字很陌生,后面只标注了“法租界,汇中饭店秘书”。
纸的最后,有个小小的记号——一只简笔画的夜莺,翅膀上有道刻痕,和信鸽给的玉佩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袁旭的心沉了下去,这个记号,按约定是“危险,速离”的意思。
难道“夜莺”真的出事了?
他把纸仔细折好,塞进青铜小鼎的底座里,又将小鼎放回行李箱。
舷窗外的雾还没散,货轮己经驶离了黄浦江,进入了开阔的海面。
引擎的轰鸣在雾里荡开,像一声绵长的叹息。
袁旭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雾里的一叶扁舟,不知道前方是暗礁,还是更深的深渊。
但他不能停。
从接受任务的那一刻起,就没了回头的路。
他得找到“夜莺”,得揭开“蜂鸟计划”的真相,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雾中,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汽笛,悠长而沉闷,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袁旭握紧了拳头,指节在昏暗中泛着白。
上海,他来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