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伴随着轰鸣的雷声和撕裂夜幕的闪电,疯狂地倾泻下来。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冲刷着江城这座繁华都市的街道,汇聚成浑浊的急流,奔向未知的下水道。
路灯在雨幕中显得昏黄而无力,只能照亮周围有限的一小片区域,更远处,是模糊不清的楼宇轮廓和一片压抑的黑暗。
一辆明黄色的外卖电动车,艰难地破开雨幕,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穿行。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骑手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雨衣,但如此猛烈的暴雨之下,雨衣的防御形同虚设。
冰冷的雨水早己浸透了他里面的廉价T恤和工装裤,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头盔的面罩上水痕遍布,模糊了视线,只能隐约看到面罩后那一双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深邃的眼眸。
他叫龙毅。
当然,在江城,在叶家,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
他们只知道,他是叶家的上门女婿,一个没权没势、靠着叶家施舍过活的废物,一个连自己妻子都瞧不起的男人。
电动车在一处名为“锦绣花园”的高档小区门口减速。
保安亭的保安瞥了一眼这熟悉的外卖员和电动车,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但还是按下了遥控器,抬起了栏杆。
对于这个几乎每天都会在深夜出现的叶家赘婿,他们早己习惯,也从未将他与这个光鲜的小区联系在一起,只觉得他是一块黏在叶家鞋底上的、甩不掉的烂泥。
龙毅没有在意保安的目光,或者说,他早己习惯了这种目光。
他操控着电动车,熟稔地拐过几个弯,停在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洋楼前。
这里是叶家,他名义上的“家”。
洋楼里灯火通明,温暖的灯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湿漉漉的庭院地面上投下片片光晕。
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电视声和模糊的谈笑声,那是一种与他无关的热闹。
龙毅熄火,下车。
动作间,雨水从他雨衣的下摆不断滴落。
他解开雨衣扣子,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盒子——那是一盒治疗急性肠胃炎的进口药。
即使外面风雨交加,这盒药却被保护得干爽整洁,没有沾染一丝雨水。
他走到门前,按响了门铃。
“谁啊?”
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从门内传来,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妈,是我,龙毅。
清雪的药我买回来了。”
龙毅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门内传来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随后,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岳母王桂芳那张保养得宜、却刻薄尽显的脸。
她先是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外,目光落在龙毅湿透的、不断滴水的裤腿和鞋子上,眉头立刻紧紧皱起,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
“你怎么搞的?
一身湿漉漉的,像个水鬼似的!
想把雨水都带进家里来吗?
地板刚拖过!”
王桂芳的声音拔高,尖锐地刺入雨声中,也刺入龙毅的耳膜。
龙毅沉默着,将手中包裹严实的药盒从门缝里递过去:“药是干的。”
王桂芳却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在龙毅身上扫视,充满了嫌弃:“站在外面把水抖干净再进来!
真是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清雪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说着,她像是怕门外的寒气和水汽沾染到自己身上似的,猛地将门又关小了一些,只留下一道更窄的缝隙,足以让她伸出手。
龙毅看着那道窄缝,看着岳母那毫不掩饰的厌恶表情,眼神深处,一丝极淡的波澜掠过,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
三年来,这样的场景,早己是家常便饭。
他将药盒递到那只从门缝里伸出来的、保养得白白嫩嫩的手中。
王桂芳一把抓过药盒,迅速缩回手,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她隔着门缝,最后丢下一句:“车库旁边那个杂物间还有点空位,你今晚就在那里将就一晚吧,别进屋了,免得把感冒传染给我们!”
话音刚落,“嘭”的一声,厚重的防盗门被彻底关上,将他与他渴望的那一丝温暖和接纳,无情地隔绝在外。
门内,隐约传来王桂芳的抱怨声:“……真是晦气,嫁过来三年,没给家里带来一点好处,尽添堵……”龙毅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滑过脸颊,滴落在地。
他没有去擦,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凝固在雨夜中的雕像。
半晌,他缓缓转身,重新走入瓢泼大雨之中。
他没有去车库旁的杂物间,那里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和杂物,充满了霉味,甚至不如他送外卖时偶尔歇脚的桥洞。
他推着电动车,走到洋楼侧面,一个凸出的屋檐下。
这里勉强可以遮挡一部分风雨。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湿透的裤兜里摸出半包被雨水浸得软塌塌的香烟,抽出一根,试图点燃。
打火机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了好几次,才终于将烟头引燃。
一点猩红在昏暗中明灭不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泥土气息的辛辣烟雾涌入肺腑,却似乎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这不是身体的寒冷,以他的体质,早己寒暑不侵。
这是心寒,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践踏,却无法言说的孤寂。
雨水敲打着屋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嘲弄。
他的目光穿过迷蒙的雨幕,投向那扇紧闭的、透出温暖光亮的窗户。
那是叶清雪的房间。
三年前,也是在一个雨夜,他来到了这里。
回忆,如同这漫天雨水,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那不是江城温婉的春雨,而是西伯利亚荒原上,混合着硝烟与血腥气的冰冷冻雨。
炮火连天,尸横遍野。
他,代号“龙神”,隐龙殿的至高主宰,正带领着麾下的“龙鳞”小队,执行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斩首任务。
任务成功了,但他们也陷入了重重包围。
为了掩护受伤的队员撤退,他独自断后,身中三枪,其中一枪距离心脏只有毫厘之差。
他拖着濒死的躯体,在冰原上跋涉了三天三夜,最终力竭倒下,意识模糊前,他只记得那刺骨的冰冷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稚嫩却写满担忧和清澈的少女脸庞。
她叫叶清雪,当时正随地质考察队在边境附近进行科研活动,无意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
是她,不顾危险和麻烦,将他藏在考察队的物资车里,带出了封锁区,并用她有限的医疗知识,为他清洗伤口,喂他喝水进食,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记得,那时她的眼神,纯净,善良,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勇敢。
昏迷中,他偶尔能感受到她柔软的手帕擦拭他额头的汗水,能听到她低声的祈祷和鼓励。
“你一定要活下去……”这句话,成了他在无边黑暗中最温暖的光。
因为身份特殊,伤势过重,他无法立刻联系隐龙殿。
养伤期间,他化名“龙毅”,以一个落魄流浪者的身份,与叶清雪相处。
她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是单纯地想要救他。
那份救命之恩,以及那段短暂却纯粹的时光,在他那双看惯了杀戮与背叛的眼睛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后来,他伤势稍愈,悄然离开,秘密回归隐龙殿。
他动用手腕,暗中帮助当时正处于发展瓶颈期的叶家,让叶清雪的父亲叶国栋抓住了一次关键的商业机会,使得叶家得以在江城站稳脚跟,并迅速发展壮大。
他以为,这是一种报恩。
一年后,处理完隐龙殿积压的事务,并安排好后续的“静默潜伏”计划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全球地下世界瞠目结舌的决定——隐退。
他卸下龙神殿主的滔天权柄,封印了那足以令山河变色的恐怖力量,以一个真正普通人的身份,回到了江城。
他找到了己是叶氏集团总裁、风采更胜往昔的叶清雪。
彼时的叶家,虽因他的暗中帮助而崛起,却无人知晓真相。
叶家老爷子还在世时,感念于龙毅(当时他编造了一个合理的普通身份)曾对叶清雪有“相助之义”(老爷子并不知具体细节,龙毅也未明言),又见他似乎无亲无故,便力排众议,招他入赘,希望他能陪伴并照顾因忙于事业而疏于个人情感的叶清雪。
他还记得,新婚之夜,叶清雪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对爷爷决定的顺从,或许也有一丝对当年那个落魄男子的怜悯,但唯独没有爱意。
她对他说:“龙毅,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基础,这场婚姻是为了完成爷爷的心愿。
我希望我们能够相敬如宾,你不要对我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答应了。
他以为,真心付出,总能换来冰消雪融。
他隐去所有锋芒,收敛一切爪牙,像一个最普通的丈夫一样,试图去融入她的生活。
他包揽了所有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庭院。
她工作忙碌,他便在她深夜归来时,为她亮起一盏灯,温好一碗粥。
然而,他错了。
三年的付出,换来的不是温情,而是变本加厉的轻视。
岳母王桂芳,从一开始就瞧不起他这个“来历不明”的赘婿,言语间的讽刺、行动上的刁难,从未间断。
小舅子叶明,更是将他视为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佣人、取笑逗乐的小丑。
连襟周峰,表面客气,实则每次家族聚会,都会看似无意地炫耀自己的成就,然后“关切”地询问龙毅“找到工作没有”,享受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而叶清雪……她对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的、冰冷的距离。
她从不关心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心情如何。
她默认了家人对他的所有不公,甚至偶尔,也会流露出对他“不求上进”、“窝囊无能”的失望。
他送她的礼物,被她随手放在角落,蒙上灰尘。
他做的饭菜,被她挑剔咸淡,甚至因为应酬而很少回家吃饭。
他的关心,被她视为打扰和多余。
他曾以为,那座冰山总有融化的一天。
首到今天,她因为公司事务焦头烂额,肠胃炎发作,他冒着倾盆大雨,跑遍半个江城为她买来急需的进口药,却连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屋檐下躲避风雨。
“呵呵……”龙毅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那笑容在雨夜中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烟,终于燃到了尽头。
灼热的滤嘴烫到了手指,他才恍然回神,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就在这时——“嗡……”他贴身存放的一部样式极为古老、厚重的黑色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这部手机,三年来从未响过,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烙印。
龙毅的眼神骤然一凝,之前的落寞、苦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鹰隼般的锐利和深不见底的幽寒。
这部手机,连接的是隐龙殿最高级别的加密频道,除非有天大的事情,否则绝不会被激活。
他迅速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显示着一串复杂无比、不断跳动的乱码。
他指尖如飞,在屏幕上划过几个看似毫无规律,实则蕴含特定轨迹的动作。
乱码消失,屏幕变得漆黑,只有一行猩红的小字,如同凝固的血液,静静地浮现:“殿主,三年之期将至。
‘幽冥’似有异动,坐标指向东亚。
影卫待命,请示下。”
信息简短,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三年静默期即将结束,那个如同跗骨之蛆、与他纠缠多年的神秘组织“幽冥”,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龙毅看着那行字,眼神深处,仿佛有沉睡的巨龙缓缓睁开了眼眸,一股无形却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磅礴气息,以他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又被他强行压制,收敛于无形。
周围的风雨,似乎都在这一刹那,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但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回复。
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屏幕上一个特定的区域轻轻一按。
“嗤……”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行猩红的字迹如同被烈焰灼烧,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屏幕再次恢复成一片漆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删除了一切痕迹。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叶清雪房间的窗户,灯光依旧明亮。
他的目光穿过雨幕,似乎能穿透那层窗帘,看到里面那个冷漠而美丽的女人。
“三年……”他低声自语,声音淹没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我的耐心,也快耗尽了。”
雨水依旧无情地冲刷着大地,也冲刷着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身影。
他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一半身体被灯光隐约照亮,一半身体沉浸在浓稠的黑暗之中,仿佛游走在两个世界的边缘。
今夜,对于江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暴雨之夜。
但对于龙毅,对于即将因他而天翻地覆的整个世界来说,这是一个序幕被浸湿的夜晚。
潜龙,虽困于浅滩,但其鳞爪,己悄然触碰到了那搅动风云的契机。
漫长的雨夜,似乎还远未结束。
而龙毅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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