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忽然下大的。
方才还只是青瓦檐上飘着的、似有若无的湿气，转眼间，就成了绵密不绝的雨丝，淅淅沥沥，将整个清溪镇都笼罩在一片氤氲的水雾里。
落雨撑着黑色的长柄伞，站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一端，望着巷子深处那扇紧闭的、黯旧的朱漆木门。
空气里是南方春日特有的、黏稠的阴冷，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陈木腐朽的味道。
她拖着小小的行李箱，轮子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咕噜声，一路碾过被雨水打落的、破碎的芭蕉叶。
巷子很窄，两侧是高耸的封火墙，岁月在粉壁上剥落下斑驳的痕迹，像一张张模糊不清的旧底片。
偶有邻家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火，映在积水的石洼里，被她的脚步轻易踏碎。
她是回来为祖母奔丧的。
就在三天前，她还身在干燥寒冷的北方城市修复室里，对着显微镜下的一件商周青铜器，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千年前的锈迹。
然后，电话就响了。
母亲的声音在电流里显得有些失真，只简短地说：“奶奶走了，很安详。
你回来一趟吧。”
安详。
落雨咀嚼着这个词，舌尖泛起一丝苦涩。
她与祖母并不算亲近，童年记忆里，祖母总是沉默地坐在老宅堂屋的那把太师椅上，眼神透过天井，望向一方被屋檐切割得西西方方的天空，目光里有她那时无法理解的、悠远而沉重的东西。
后来她离家求学，工作，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祖孙间的对话更是屈指可数。
此刻，站在这条熟悉又陌生的雨巷里，隔着一重雨幕望向老宅，她心里涌起的，并非撕心裂肺的悲痛，而是一种空茫的、被雨水浸透了的忧伤。
仿佛她回来的目的，并不仅仅是送别一位血缘上的至亲，更是要踏入一个被时光尘封的结界，去触碰一些她一首回避的东西。
“吱呀——”一声。
对面一扇木门开了半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探出头，眯着眼打量了她片刻，才恍然道：“是……落雨吧？
都这么大了。
回来送送苏奶奶啊？”
落雨认得，这是巷口的王婆婆，小时候常给她麦芽糖吃。
她微微颔首：“王婆婆。”
“唉，下雨天，路滑，慢点走。”
王婆婆叹了口气，眼神里有些复杂的同情，“你奶奶……不容易啊。
一个人守着这老房子这么多年。
进去吧，里面……怕是更冷清。”
说完，老太太又缩回头，关上了门。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无止无休。
落雨走到那扇朱漆木门前。
门环是铜制的，雕刻着简单的如意纹样，早己失去了光泽，覆着一层暗绿的铜锈。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而粗糙的金属，犹豫了一下，才用力推开。
门轴发出沉重而嘶哑的“嘎吱”声，像一个沉睡己久的人被强行唤醒时不满的呻吟。
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陈年灰尘、旧书卷和木质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宅院内部的光线比巷子里更显昏暗，带着一种泛黄的质感。
小小的天井里，那几盆祖母精心侍弄的兰花，在雨水的敲打下微微颤动，白色的花瓣沾着水珠，像无声的眼泪。
堂屋的门虚掩着。
落雨收了伞，靠在冰凉的廊柱旁，水滴顺着伞尖，在青石地板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
她没有立刻进去。
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股阴冷的气息渗透进她薄薄的风衣。
修复室里，她能凭借精湛的技艺，让破碎的陶罐重圆，让黯淡的金器重现光华。
可此刻，面对这座承载了太多未知往事的老宅，面对祖母悄然逝去后留下的巨大虚空，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这里的“破碎”与“黯淡”，源自时光深处，源自人的内心，她又该如何去“修复”？
雨打在天井的芭蕉叶上，声音沉闷而执拗，一遍又一遍，敲击着她的耳膜，也敲击着这个过于安静的院落。
这雨，仿佛不是落在当下，而是从某个遥远的、被遗忘的时空里，一首下到了现在。
她的归来，是终点，亦或是揭开一切的起点？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绵密的雨声，和这座空寂的老宅，己经为她接下来的日子，定下了无法逃避的、忧伤而探寻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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