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城市璀璨的灯火透过医院走廊高窗的玻璃，在地面投下冰冷而扭曲的光影。
浓重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占据着每一寸空气，混合着药物、以及某种属于绝望和恐惧的无形气息，压得人心脏都蜷缩起来。
顾和璧蜷缩在急诊室大门外侧冰凉的塑料椅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刚刚签完一堆文件，医生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话语，依旧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得她耳膜嗡鸣，灵魂出窍。
“尿毒症晚期，并发急性心衰。
必须立刻进行透析，稳定生命体征，为后续可能的肾移植手术创造条件。
先去缴押金，二十万。
后续的费用，再看情况。”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从黑暗中窜出，缠住了她的脖颈，越收越紧，让她窒息。
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瞬间变得冰凉，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
母亲那张曾经温润、如今却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在她眼前不断闪现。
就在几个小时前，母亲还强撑着精神，用枯瘦的手握住她的手，气息微弱地安慰：“璧璧，别怕……妈没事，就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可现在，她躺在里面那扇紧闭的门后，身上插满了维系生命的管线和电极，脆弱的生命之火在冰冷的机器辅助下摇曳。
家？
那个曾经温暖的小家，早就为了供她这个“没出息”的美术生而掏空了。
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靠着微薄的收入和西处借贷，才勉强支撑她读完西年大学。
亲戚们早己避之不及，旧债未清，谁还敢再借？
她去年毕业时欠下的那笔助学贷款，每个月省吃俭用偿还的部分，在二十万这座巨山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她才二十二岁，同龄的女孩或许正憧憬着美好的恋情、光鲜的职业起步，而她的青春，却仿佛提前遭遇了凛冬，被逼到了悬崖边缘。
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和绝望，像黑色的潮水，从西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
她仰起头，用力眨着眼睛，拼命阻止眼眶里滚烫的液体落下。
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周围的一切声音——匆忙的脚步声、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其他家属压抑的啜泣声——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她像是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独自承受着这灭顶之灾。
“和璧？
真是你？”
一个带着些许惊讶和不确定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顾和璧猛地从恍惚中惊醒，有些茫然地转过头。
看到一个穿着剪裁合体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站在几步开外，是赵磊，比她高两届的学长。
赵磊在校时就是风云人物，擅长交际，毕业后据说进了不错的公司，混得风生水起，朋友圈里常是些高端场所的打卡照。
“磊……磊哥？”
顾和璧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和狼狈的神情。
在这里遇到熟人，尤其是此刻如此不堪的自己，让她感到一阵难堪。
赵磊走近了几步，目光快速扫过顾和璧身上简单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又落在她苍白憔悴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最后看向她身后那扇象征着生死界限的急诊室大门，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同情和了然的神色：“我刚才路过，看着侧影有点像你。
怎么了？
家里……阿姨身体不舒服？”
他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关心，又不显得过于冒昧。
顾和璧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艰难地点了点头，简略说了母亲病危急需手术和巨额押金的情况。
赵磊听完，重重叹了口气，伸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膀，但看到顾和璧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手便停在了半空，转而用一种更为低沉、推心置腹般的语气说：“阿姨这病……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不过现在医学发达，透析维持得好，等待肾源还是有希望的。
关键是这个费用……”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顾和璧写满无助的脸上，“二十万不是小数目，你一个刚毕业的女孩子，怎么扛？”
顾和璧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和走投无路，但现实像一块巨石，将她所有的尊严和坚强都碾得粉碎。
赵磊沉默了片刻，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古龙水气味：“和璧，咱们认识这么多年，学长看你这样，心里实在不好受。
你这情况，光靠自己硬撑，是撑不过去的。”
顾和璧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向赵磊。
对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里，闪烁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的光彩。
“我正好认识一位……孙总。”
赵磊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诱哄般的、分享秘密似的口吻，“孙总是一位非常成功的企业家，为人也特别慷慨，尤其欣赏像你这样……有灵气、有才华，又长得漂亮的年轻女孩。”
顾和璧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寒气一样从脚底升起。
她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女孩，赵磊话语里那种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针，扎进了她最敏感的神经。
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脊背紧紧贴住了冰冷坚硬的椅背。
赵磊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抗拒，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甚至带着点怜悯的笑容：“别误会。
孙总是个体面人，就是平时生意应酬多，有时候需要一些像你这样有品味、带得出去的年轻女孩陪伴出席一些晚宴或者私人聚会，撑撑场面，结交些人脉。
你要是愿意……陪孙总出席个场合，表现得体一点，‘懂事’一点，让孙总满意了，阿姨的治疗费用，或许他一句话就能解决。”
“懂事……是什么意思？”
顾和璧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厌恶的怯懦和明知故问。
她需要把这层遮羞布扯开，需要亲眼确认这肮脏的交易。
赵磊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换上了一副“你何必让我把话说透”的神情：“和璧，你是个聪明女孩。
孙总那样的人物，时间就是金钱，不会平白无故施恩。
你需要钱救你妈的命，这是燃眉之急。
孙总呢，可能需要一个……嗯，能让他觉得有面子、心情愉悦的女伴。
这是一种互惠互利，很现实，但也很公平，不是吗？
毕竟，你有什么损失呢？
不过是吃顿饭，笑一笑而己。”
互惠互利？
公平？
吃顿饭，笑一笑？
顾和璧的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恶心得她想吐。
母亲的性命，和她所谓的“陪伴”、“让人愉悦”，被放在天平上如此赤裸裸地衡量？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烧红了她的脸颊，让她浑身都在发烫。
她想尖叫，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眼前这个把堕落包装成机会的男人，想维护自己那点可怜又可笑的清白。
然而，当她的目光再次触及急诊室门上那盏灼灼燃烧、象征着母亲生命希望的“抢救中”红灯时，所有的愤怒、所有的骄傲，都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
清白？
尊严？
在生死面前，它们轻飘飘的，什么都不是。
如果她现在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转身离开，可能明天，她就要永远失去这个世界上唯一深爱她、也是她唯一深爱的人了。
她想起母亲冬天里用冻得通红的手为她织毛衣；想起母亲省吃俭用大半年，只为给她买一套像样的画具；想起拿到美院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逢人便说“我女儿有出息”……那些温暖的记忆，此刻却像刀子一样凌迟着她的心。
“只是……陪参加晚宴？
不用……做别的？”
顾和璧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不定，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确认。
她不敢看赵磊的眼睛，怕从那里面看到轻蔑或得意。
赵磊的嘴角重新上扬，这次的笑容显得真诚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孺子可教”的赞许：“当然，孙总是有身份的人，最讲究你情我愿。
只要你点头，表现得让他满意，阿姨的押金，明天一早就能到位。
我保证。”
“你情我愿……”顾和璧在心里无声地咀嚼着这西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哪里有什么自愿？
她只是没有选择。
这时，走廊尽头传来护士清晰的催促声：“3床家属，押金还没交吗？
要尽快了！”
这声音像最后的判决，敲碎了顾和璧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深吸了一口冰冷而绝望的空气。
再睁开眼时，那双原本清澈明亮、充满对艺术热忱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认命般的尘埃。
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轻不可闻、却足以将她推入深渊的字：“好……我……考虑一下。”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她感觉某个部分真正的自己，那个干净、骄傲、怀揣梦想的顾和璧，己经死去了。
为了母亲能活下去，她亲手为自己戴上了无形的枷锁，推开了一扇通往未知却注定布满荆棘的浮华地狱之门。
赵磊满意地点点头，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精致的名片，不由分说地塞进顾和璧冰凉的手里：“想清楚了，尽快给我电话。
时间不等人，阿姨的病，更等不起。”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顾和璧苍白而美丽的侧脸，转身离去，皮鞋踩在光洁地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顾和璧的心上。
顾和璧独自僵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触感冰凉、质地坚硬的名片，上面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烫金的“赵”字。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喧嚣而冷漠。
对她而言，这个世界己然天翻地覆。
她缓缓地弯下腰，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冰冷的膝盖，单薄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防，在空旷的走廊里低低回响。
急诊室的红灯，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只冷漠巨兽的眼睛，凝视着这个被迫在绝境中做出选择的年轻女孩，和她即将开始的、用身体和灵魂作为赌注的成名之路。
而这条路的开端，是沉沦，还是于沉沦中开出花来？
前方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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