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歌曲原唱

娘求爹放了我，他却冷笑。

只怪你们太丑陋，否则做个营姬，也能留下命来。

最后，我眼睁睁看着娘成为义军的登天粮。

轮到我时，我吓得屎尿横流，被厨子一脚踹进河里。

他本想冲洗一下，就捞起来。

却不知，江南野娃水性极佳。

他那一脚，救了我的命。

1

我恨爹，但更恨这世道。

大旱三年，人心疯了。

六十万流民组成的义军，口口声声喊着: 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为锦绣灰

说是冲着腐朽的大庸朝堂去的，可最先踏碎的是我们这些拼命想活下去的贱民。

我顺水而下，在出海口被水师的副将捞起。

他身上的明光铠晃得我眼晕。

这小孩长得真丑，跟夜叉似的。

他叫谢公瑾，是陈郡谢家最优秀的儿郎。明光铠里的绸缎衣领，够一个平头百姓活三年。

星目剑眉，那皮肤比我们村里最好看的春华姐还要白三分。

脖子上戴着金项圈，护腕处戴着有三颗乌木珠子的手串，幽幽的香气扑面而来。

真真是金玉一般的人儿。

面对他的讥笑，我羞愧地垂下脸去，心里却理解了那六十万义军的愤怒。

我若有他那样的家世，怎会是这副黑黄干瘦、连牙都长不齐整、丑如夜叉的模样?

为了活下去，我俯跪在他跟前，犹如一条狗。

我愿为奴为婢，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我在赌。

赌他嫌我丑。

簪缨世家的门房都要俊秀的后生，我这样的丑东西，甚至不配为奴。

果然，他吓得倒抽了一口气，把我往岸上一丢。

赶紧家去，爷日行一善，争取做个十世善人，不需要你报答。

船走了。

带着他甩下我后，松出的那口气，还有满船水师的嬉笑声。

我跌在岸边的草堆里，脑海里是义军活剐娘亲时，眼冒绿光，止不住吸溜口涎的模样。

六十万义军，如蝗虫过境。

所过之处，都被他们吃成了白地。

我知道，朝廷撑不住的。

爹曾说过，水能浮舟，亦能覆舟。

朝廷腐朽如斯，满朝文武都将被饥肠辘辘的义军踏成肉泥。

谢家满门武将首当其冲，这便是我不想和谢公瑾扯上关系的理由，哪怕他救了我……

我为什么懂这些?

因为……

我有一个才高斗的爹。

若不是面貌丑陋，科举审考官恐他有污圣眼，接连五次将他刷下红榜。

他也不至于以我和娘亲做投名状，投到那人心疯魔的义军里去。

他去之前就和我们说过:

朝廷撑不了多久，既然他们不收我，我便要加入那些义军，将迂腐的朝廷撕个稀烂。待到来年九月，我花开罢百花杀……

他说出这番豪言时，我和娘亲崇拜极了。

我想娘亲必然幻想过，有朝一日，爹爹紫袍加身，在那至高处与她相拥。

可爹次日，就把我和娘当做踏脚石送给饥肠辘辘的义军，在娘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向头领要了个谋士的职位。

2

之后十年，义军在中原杀得热火朝天，我则躲到东海边的荒山上苟活。

饿了下海抓鱼，渴了喝点雨露。

日子平淡又逍遥，我甚至拜了一位避难到此的老者为师，学了一身奇奇怪怪的本领。

我以为，十年岁月足够磨去那些痛苦的记忆。

确实，我如今想起娘亲和爹爹时，他们的面目已十分模糊。

可有一日，我听卖油翁说义军杀进紫宸殿，把老陛下丢进瓮里，用百官的奏折丹书把他煮成肉糜。

下这个命令的新陛下，叫墨臻。

那个把我和娘亲献给义军做投名状的墨臻。

3

辞别师父时，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老子教你那些东西，是要你给老子养老的，不是让你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送命的。

我背着包袱跪在师父身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我会用您教的东西，杀尽这天下忘恩负义之人。您且等着……

师父气急，冲去厨房拿把菜刀搁在脖子上。

老子不等，老子现在就去死，你赶紧去做副棺材来。

无奈，我只能带着他上路，坐着自己拼的小木船，带着从东海淘来的一袋珍珠，慢悠悠地朝京城行去。

进入渭水时，师父看着满江浮尸破口大骂。

刚刚在下游还喝了这河的水，若不是提前吃了预防疫病的药，这会儿该发烧了。水都稠了，这个墨臻，简直就是个屠夫。

这样的人，怎堪为帝?

我垂下脸，默默划船。

4

长安城外，谢侯家的女眷和孩童被挂在十里坡上，一个个被剜去双眼，掏空肚子，做成了灯笼。

百姓们路过时，缩着脖子，颤颤巍巍。

我拎着看那些灯笼走不动道的师父，背着沉甸甸的珍珠走到城门口。

我掏铜板付入城费时，师父忽然指着城墙上挂着的十几具干尸问守卫。

这些……是以前那些个骄奢淫逸的皇子么?

收铜板的小卒摇了摇头。

是抵死不降的谢家将军，加上十里坡那些灯笼，一家人齐齐整整，一个不漏。

我诧异抬首，十几具干尸在冷风里飘动。

其中有一具乌漆墨黑，手腕上三颗黑黢黢的乌木珠子挂着一层尸油……

我垂下眼，入城后直奔皇宫，在宫门下逼视新上任的宫门守卫。

你看看我这张脸，熟不熟悉?我和我爹，连牙缝都一样宽呢……

守卫举起红缨枪，龇牙咧嘴地瞪着我。

你丑到我了快些滚，这几个月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杀心，又被你勾起来了……

我嗤笑。

你们敢在我爹面前说这话么?

许是我鄙夷的眼神和爹实在太像，从城门内出来的一名白脸文官，蓦然一愣。

你是?

我对那白面文官，勾起一抹我自认为很温和的笑。

他却嘴角一抽，浑身一哆嗦。

下意识转身，想当从未见过我。

我苟活了十载，长相丑陋，无人敢娶。

但这也是头一回。

区区一笑，就将人吓成筛子。

呵

是世人骨子里的美丑成见?

还是我那丑爹手段狠毒，足以让他的属下闻之胆寒?

我叹了口气，抬手扯住那人的衣领。

这位大人，劳烦……带我去见墨臻。

白脸文官还未回神，举着红缨枪的守卫已率先把枪头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放肆，你怎敢直呼陛下的姓名。

师父从我身后探出脑袋，笑眯眯地用两根指头挑开红缨枪，指了指我的脸。

小友，好好看看这张脸，再想一想你们陛下，咱们不过小人物，从乱世里活下来不容易。还是莫要引火烧身……

守门的几名守卫团团将我们围住，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

越看，额头上的冷汗就越多。

白脸文官叹了口气，扯掉我抓在他衣领上的手。

别僵着了，我带你们去见他。

话罢，便转身回宫去。

守卫们不放心，派一人去请来刚刚编好的御林军，护在我和师父两侧，走进被毁了一半、正在修葺的皇宫。

太极殿的阁楼之上，我远远就看到三个人影。

那是一家三口的模样，太远了看不清面容。

但大抵能分辨得出，男人高大威猛，明黄的衣料衬得皮肤黝黑。

他身边的女子端庄温婉，一身大红凤袍。

他们身前那名岁左右的孩子，活泼爱笑，对着倒塌了一半的观星阁指指点点。

不多久后，一名侍卫躬身来到男人身侧，低头讲述了什么。

男人听后，如炬的目光就朝我这边看来。

那一刻，我们好似隔着十年的岁月，凝视着过去的人。

将我们心底深处的愤怒和怨恨，全都从灵魂深处挖了出来。

5

我们被领到太极殿里，那个面容丑陋却身材高壮如熊的男人，已坐在高高的纯金龙椅上睥睨着我。

那双吃过人的三角眼，过去也曾温柔地凝视我，从三字经到四书五经、春秋野史，只要他懂的，他都愿意用夸张有趣的描述，塞进我的脑子里。

他发觉我记忆过人时，没有感叹我为何不是男子。

而是受宠若惊，觉得自己的血统强得可怕。

我和娘都不明白，骄傲如他，怎会将我们转手就送到义军嘴里。

我们静静地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反倒是他新封的赵皇后阴沉着脸看着。

卑贱草民，见到陛下为何不跪?

我闻言哈哈一笑，冷眼看着墨臻。

听到了么?她说我卑贱……

墨臻挑了挑眉头，低低地笑了，那笑声仿若来自地狱，带着一股嗜血的冷意。

不愧是朕亲手教出来的，一句话，就能致命。

于是，在赵皇后惊慌的目光中，他招来传话侍卫。

告知中书令尚让，起草废后诏书，理由是……随意编一个吧

陛下……

林皇后大惊失色，面色煞白地跪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身边那个七岁多的白面小皇子，顿时对墨臻怒目而视。

父皇，母后并未做错任何事，您怎么能随意处罚?倒是这个贱民对您半点恭敬也无，母后为您说话，您……

他好像气坏了，急得想将我咬死。

高高在上的男人，却只玩味地扫他一眼，转眼目光幽幽地看着我。

你再说一句给朕听听……

我嗤笑。

你儿子，真好看，可惜不像你。

墨臻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越发古怪。

啪啪啪

竟为我鼓起掌来。

不愧是朕的种。

赵皇后的脊背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发觉他不是在开玩笑之后，整个人都木了，转脸瞪向我的目光仿佛会吃人。

为什么?

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太多……

为什么我要害她?

为什么我连她七岁的孩子也不放过?

为什么区区两句话，就能废了她努力半生才攀上的荣华富贵?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轻笑。

因为你，根本不懂他。

赵皇后冷笑。

我陪了他年，从他一无所有到雄霸天下?你说我不懂他?

我点点头。

你不懂他，因为你没见过他十年寒窗，焚膏继晷。三更灯火，五更鸡鸣。你没见过他为五斗米折腰，抄书半载，只为能让我们一家三口，每日喝上一碗稀粥。你是贵族之后，你不知他被那些穿紫袍的蛆虫斥责，面如恶鬼，恐有污圣眼。五次科举，五次因容貌落榜，悲愤之余夜夜啼血。你不知他，化作疯狗撕烂迂腐的前朝，是为了给天下寒门开路……

我见她面色越发惨白，便知她已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你一句卑贱草民，衬得他的疯狂，像个笑话。

我说完后，大殿里静得落针可闻，唯余墨臻从黄金龙椅上下来，慢慢踱步到我面前的声响。

他俯身凑到我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问。

那你翻越千山万水来寻朕，难道不是为了享受这高高在上的荣华富贵?

你猜……

6

师父身份不明，被驱逐出宫，而我被留在宫里，封为月明公主，住在离陛下最近的昭阳殿。

露湿晴花宫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

我叫墨月明，是娘亲给我取的。

7

夜里，我穿上夜行衣，蒙了脸。

拿着趁手的匕首，避开巡逻的侍卫，向太极端摸去。

天下刚刚平定，前朝的太监宫女都祭天了，宫里能用的人不多。

一路上，格外冷清。

太极殿内却依旧点着灯火。

一身龙袍的墨臻，正独自站在偏厅里，深情地凝视着墙上的一幅画。

阿阳，今日朕见到月明了。她宛如另一个朕，朕很害怕……

他轻声叹息。

朕就这么一个女儿……

隔得有点远，我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

但烛火照亮的画中人，却清晰地印入我的眼底。

画上的女子雍容端庄，可那张脸上却覆满了细碎的刀疤。

一瞬间，过去的记忆席卷我。

记忆中，故人的一颦一笑，仿若就在眼前。

我呆愣了一瞬。

回过神时，已抓着匕首冲进去，狠狠刺向墨臻的后心。

却不想匕首划破衣料，却刺不动里头的金丝软甲。

他冷哼一声猛然回头，一拳砸向我的心口。

我后退避过，他已抽出腰上的软剑，迅速朝我攻来。

宵小之辈，拿命来……

他攻势凛冽，全然不似曾经那个风吹就倒、捡个柴火都能摔一跤的文弱书生。

也是。

他带着满腔怨恨十年磨剑，终于达成所愿，爬上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哪能还是过去那个弱鸡?

是我低估他了。

一寸长一寸强，我的匕首招架不住他的长剑，只能一边抵挡一边后退。

短兵相接的铿锵声，终于惊醒在大殿房梁上打盹的侍卫。

有刺客

他们举着兵器，惊慌地跳下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知不敌，甩出一把白色的粉末。

趁他们拂袖遮挡，几个纵身跳跃，逃出太极殿，隐入树影重重的御花园里。

侍卫追逐的脚步声，有能之士轻功略过半空的衣袂声，以及墨臻冰冷的嗤笑声。

混合着夜里的虫鸣，都在嘲讽着我的冲动与冒失。

墨臻提着软剑走进御花园，冷冽的目光略过我藏身的草丛。

忽然轻笑。

阿阳，若是月明不乖，朕该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