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水，从来不只是温软的。
民国十八年，秋意己深，河水裹挟着残荷的枯香和画舫灯影碎落的金粉，沉默地流淌，触手冰凉。
就像我此刻的心。
“云老板，您再宽限两日，就两日！
等下月初一开了箱，接了堂会，包银一定如数奉上！”
师父佝偻着背，几乎是在哀求。
他年轻时也是名动秦淮的武生，如今背影被生活压得只剩下嶙峋的骨头。
被称为“云老板”的男人，是秦淮河畔最有名的戏园子“云华台”的东家云世宏。
他捻着腕上的紫檀佛珠，眼皮都未抬：“周班主，不是我不讲情面。
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你们‘庆喜班’这半年的上座率，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场租、电费、各路打点，哪一样不是钱？”
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我们这一群鹌鹑似的师兄弟姐妹，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苏锦笙，你是班里的台柱子。
你说，这钱，今天交是不交？
交不出，你们这箱衣、行头，只怕得先押在我这儿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
箱衣行头是戏班的命根子，押了，下周的堂会唱什么？
唱不了堂会，我们这十几张嘴吃什么？
“云老板，”我上前一步，努力让声音不抖，“行头不能押。
欠您的钱，我们一定还。
请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机会？”
云世宏轻笑一声，“不是没给过。
这样吧，”他话锋一转，“我这儿倒是有个‘机会’，看你肯不肯要。”
厅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河水流动的声音。
“城里宋家，你知道吧？
那位新回来的宋三爷，宋泊舟。
人家留洋回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如今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就是……身边还缺个知冷知热、能带得出去的人。”
云世宏的话说得含蓄，但在场谁都听得懂。
他是要让我去给那位宋三爷做姨太太，或者更糟，做个外室。
师姐妹中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师父脸色惨白：“云老板，这……这使不得！
锦笙是唱戏的，不是……唱戏的怎么了？”
云世宏打断他，“多少姑娘想攀这门亲还攀不上呢！
跟了宋三爷，吃香喝辣，不比你们在这戏班里朝不保夕的强？
锦笙要是点了头，你们班的债，一笔勾销。
我还额外给你们添置新行头，以后云华台最好的场次，先紧着你们庆喜班。”
巨大的屈辱感像秦淮河冰冷的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
我苏锦笙七岁学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凭一身本事吃饭，从未想过要卖身求生。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拒绝，在看到师父花白的头发和师妹们惊恐又隐含一丝期盼的眼神时，卡在了喉咙里。
我是台柱子，也是大师姐。
戏班散了，她们怎么办？
空气凝滞。
每一秒都像刀割。
就在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绝望地闭上眼时，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自门口响起：“云老板的好意，宋某心领了。
不过，宋某的私事，不劳旁人费心安排。”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一个身着挺括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身姿挺拔如松。
他逆着光，面容一时看不真切，但那份迫人的气场己瞬间攫住了整个厅堂的空气。
他缓步走进来，目光淡淡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脸上，仔细打量了两秒，眼神里没有任何轻蔑或审视，只有一种冷静的估量。
“这位，就是苏锦笙小姐？”
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云世宏早己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去：“哎呦，宋三爷！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正是正是，这就是我们秦淮河边最红的角儿，苏锦笙苏老板……”宋泊舟微微抬手，止住了云世宏的奉承。
他看着我，语气平静地抛出一个炸雷：“苏小姐，如果我说，我需要一位名义上的‘未婚妻’，来应对一些家族事务，为期一年。
作为回报，我可以解决庆喜班的所有债务，并保证未来一年内无人再敢找你们的麻烦。
不知你，是否愿意做这笔交易？”
不是做姨太太，是假订婚？
交易？
整个厅堂鸦雀无声。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云世宏张大了嘴。
师父一脸震惊。
师妹们眼里充满了迷惑和不可思议。
我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回落。
前一刻还是绝境，下一刻却出现这样一条匪夷所思的路。
是新的陷阱，还是真的绝处逢生？
这位宋三爷，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我没有太多时间思考。
压力如山般压来。
但我清楚，这是我，也是庆喜班眼下唯一能抓住的，看起来不像绝路的出路。
我必须做出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逼回眼底的湿意，抬起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宋三爷，说话算话？”
“一言既出，”他颔首，眼神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欣赏的神色，“驷马难追。”
“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清晰，有力，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颤音，“这笔交易，我做了。”
戏，正式开锣。
而我知道，我要演的，将是我人生中最凶险、也最重要的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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